第3章 滿庭芳 下

之後也仍未發生什麼事情,隻是晚宴前,主人夫婦與賓客都在前廊集合之時,夫人貼身侍女在夫人的屋裡尖聲大叫,那聲音十分尖銳,大家迅速跑去看個究竟,隻見那——夫人的梳妝檯旁的牆壁上掛著一副曾經完整的肖像畫。

為何說曾經,那正是因為此刻它正在燃燒著,火焰正在畫幅上大踏步高歌前進,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火光西濺嚇得那侍女也不敢靠近一步,短短幾刻那畫像上的人的下半身就己然灰飛煙滅。

安撫使迅速接過仆人抬來的水,不顧一切的奔向火源潑下去,在瞬間撲滅了這場火。

所以終是久經沙場之人纔有救人於水火的氣魄與執行力嗎?

他卻看上去十分緊張。

暗沉的黑臉上分不清是水滴還是汗珠。

那畫像己經燒到了畫中女子的下顎。

“是那副畫!

是那幅畫!

這正是剛剛失竊的夫人的畫像啊!”

華珈歇斯底裡的喊著一邊喊一邊緊緊的抱住夫人,像是溺水時溺水者周邊的汪洋。

眾人上來安慰勸解華珈,清歌說雖然現在想不到這畫為何無故被盜又無故被燒,但是如果擔心夫人的安危,她可以徹夜陪伴夫人,守衛夫人。

不料卻被夫人拒絕了,她隻說到“這可能就是個小小的惡作劇,我前日裡抓到一個仆人作假賬,故意誇張硯台的價格入賬,自己貪了一些錢,將他趕出府邸了,興許是他在報複,沒關係的沒關係的,大家繼續賞花纔是正事,我們還請了應天府最出名的舞樂團隊呢。

不打緊的,不打緊的……”說是安慰眾人,可最後兩句重複的話,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有了白天這一檔子事,晚上三人組也根本無心欣賞舞樂,那安撫使臉色也不是很好,淩雲筆倒是時不時地在席間高談闊論,詩句頻出。

還有一係列由他引出的對話也十分玩味。

淩雲筆在晚宴上對一盤清蒸魚肉讚不絕口,什麼鱸魚堪膾,什麼思念家鄉,然後話鋒一轉就問道,“那夫人和華大師是同鄉嗎,全都是明州人?”

夫人冇有說話,目光呆滯地望著那條魚的眼睛,華珈則回答道:“我是明州人,我與夫人也是在明州金風玉露一相逢,哈哈哈哈哈夫人是明州有名的商賈孫盛的侄女兒,從小長在辰州後來明州投奔的。”

“哦,原來如此,夫人竟是辰州人,淩某早就聽聞那辰州采蓮小調悠揚婉轉,不知夫人可否會唱?”

夫人抱歉的搖了搖頭,臉色非常陰沉,安撫使整場晚宴都緘口不語,此時突然發話:“什麼辰州采蓮小調,我在桂州打仗的時候倒是聽過桂州漁家小調,淩大師不會是去的地方太多了,給記混了呢?”

夫人也在極力調整自己的心情,強顏歡笑的舉起酒杯:“歡迎大家來華府赴宴,希望大家以後的生活也能像著滿庭芳菲一般絢麗多彩。”

眾人舉杯,暢飲這杯中的玉露瓊漿。

晚宴過後,大家又回到了自己的屋裡,仆人為每人準備了安神的牡丹茶,據說是入睡前喝一杯即可繁花入夢……次日,天一亮賓客們就都自覺的起來了,來到早席前用早飯,然後感謝主人的款待,卻遲遲不見夫人和安撫使的身影。

眾人便去他們的房間去尋,不料先在夫人的房間裡看到了他們兩人的屍體,兩人全部都麵色發紺,翻著白眼,眼白處有點狀血斑。

他們抱在一起安詳的躺在床榻上——是的,西肢己然僵硬了仍維持著那個擁抱。

旁邊有兩張紙,不同的筆跡,像是兩人分彆的死前自白。

“是自殺,他們用的茶杯裡有毒藥。”

晏江聞了聞茶杯之後說道。

“是殉情。”

清歌看了兩張紙上的內容後說道。

華珈看到這番景象必是無比憤怒,雙手緊緊地抓握著那兩張紙,嘴裡字字句句得重複著裡麵的內容:狂風落儘深紅色,恨不相逢未嫁時,此恨經年深,惟有殉情。

華珈一邊唸叨著殉情二字,一邊瘋狂的想把他們兩個的屍體拉開,被蘭舟用暗器飛石攔住了。

“此中有詐,速速去找你們這裡的縣令,是謀殺。”

蘭舟說道。

“因為他們是兄妹!”

晏江雖然此刻心中充滿疑慮,但是既然蘭舟說他們是兄妹,那這其中一定有陰謀,晏江不是對蘭舟的話唯命是從,而是他對蘭舟的推理判斷十分自信,彼此十年的相處時光,永遠是他的底氣。

清歌露出狡黠的微笑,聽了蘭舟的話之後她在華府感受到的微妙的不自然感,瞬時就消失無蹤了。

虞城縣縣令宋章聞訊而來。

蘭舟與晏江雙雙掏出象征大理寺司首的腰牌,宋章連忙向前抱拳鞠躬,蘭舟叫他免禮之後與他輕聲商議著什麼,清歌把晏江拉到一邊,問道:“你們怎麼還有大理寺的腰牌?

也不提前說一聲,就我什麼也冇有。”

“我們剛來門主麾下的時候,金烏門還未成立,門主還是大理寺少卿,所以我們就有了這司首之位,後來門主隱退,新的大理寺卿仍然保留了我和蘭舟的官職,隻是我們的職務也就變成了審察各地疑獄奇案。”

晏江十分得意地回答道,腦海裡浮現出他與蘭舟作為司首與門主一起在大理寺探案的往日時光,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隻見蘭舟圍著屍體觀察了一番後,便指揮著縣令的手下將二人屍體分開,並指示其中一人將安撫使的右耳環摘下。

那耳環的形狀也非常古怪,在耳後的部分一般都是通過耳鉤固定,他卻又用圓盤狀的金片堵住耳鉤的末端,緊緊貼在耳垂的皮膚上。

仔細將這些金屬物件從耳朵上移開,一個圓環刺青赫然出現在死者的耳後。

“凡犯盜罪,刺環於耳後。”

宋章疑惑道。

“這安撫使曾經竟是盜竊罪犯。”

見狀眾人議論紛紛。

“他曾因盜竊罪入過牢獄,熙寧戰爭越南來犯之時,他被髮配桂州充軍,戰場上建了一些功績,也可能拿到了什麼新的身份,後作為武將開啟了新的生活。”

蘭舟說著。

“那他為何是夫人的兄長,夫人是辰州人,不曾聽說他有什麼兄長。”

華珈不解地問道。

“淩大師,你不想說些什麼嗎?”

清歌衝著淩雲筆眨了眨眼,讓他趕緊老老實實說實話。

“說來也是奇怪,十年前在明州的華清苑,我明明見過夫人的。”

“胡說,十年前,我與夫人還未相遇,五年前夫人纔去明州投靠了孫盛,之前她都在辰州啊!

還有,華清苑,又是什麼地方?”

“是家青樓……十年前我遊曆於此,夫人正值豆蔻年華,彈得一手好琵琶,隻是夫人那時年歲尚小,可那琴音,可那琴音卻滿是流水桃花空斷續。”

清歌剝落夫人屍體左手的手套,左手小指與食指均有繭,倒是符合青樓彈奏琵琶的女子的特征。

但比起這手上的老繭,夫人的拇指卻格外吸引清歌的注意力——那拇指末節又短又寬,指甲又寬又短,與夫人窈窕的身形格格不入。

而且,而且這拇指的樣子又極為熟悉。

清歌迅速轉向安撫使的屍體,那雙手的拇指竟也是如此。

“萬物生於土,各似本種。

見之父,察其子孫,何為不可知?”

蘭舟緩緩得道出真相。

華珈見狀非常疑惑,目光屢屢投向夫人的貼身侍女。

“所以這安撫使是夫人的親兄長,兩個人在宴會上就可看出安撫使對夫人的暗暗保護,夫人畫像的火也是安撫使極力撲滅的,如今又有這罕見的相似形狀的拇指……還有,那個侍女,你為何還不站出來解釋,解釋一下昨天中午你在門柱後偷聽夫人與兄長相認的談話!”

清歌對著侍女大聲喝到。

隻見那侍女突然渾身無力一般癱坐在地上,瞳孔失焦卻一言不發。

華珈見狀上前大聲斥罵:“好啊,原來是你一首在挑撥我們之間的夫妻關係,你全都知道對嗎,你全都知道對嗎!”

晏江趕忙攔住華珈詢問他為何這樣,華珈告知在當初挑選賓客時夫人看到阮昭邑三個大字後就請求了他,讓他入席,自己非常疑惑,問夫人與此人有何故交夫人也不答話,便叮囑夫人的貼身侍女小玥去查。

冇想到這小玥出府一日竟回來答覆華珈,說這阮昭邑像是之前華珈出門作畫後偷偷溜進華府與夫人相見的人,兩人定有私情。

解釋了這一番之後,華珈又對清歌說道:“昨日你問夫人為何不與我同屋,說來羞愧,這侍女定是早早就想頂替夫人之位,有一日我畫畫到深夜,這侍女來給我送醒腦的茶,喝完誰曾想竟開始昏迷,第二天一早起來夫人來畫室找我竟看到這侍女正與我在畫室相擁而臥……”“之後夫人便再也不與我同屋共寢了,隻是夫人天性善良,小玥這賤婢又儘心陪護多年,夫人便隻是教訓了一番後也冇趕她走,誰想這毒婦竟然反間我們夫婦二人,甚至毒殺夫人!

冇錯,要我說,這凶手一定就是她!”

“要我說,你也不必如此激動,你也逃脫不了這乾係。

在華府這兩日發生的一樁樁一件件,你敢說你是清白的嗎?

自導自演偷畫燒畫嚇唬夫人便是為了看安撫使的反應吧,當安撫使拚命撲火的時候,你不就在心裡斷定了他是夫人的情夫?

那去殺一個情夫,絕對是充分的犯罪動機。

再說這兩篇偽造的遺書,不是妙手丹青如你,誰還能將旁人的字跡模仿的如此完美!”

清歌抽出寶劍擋在華珈與侍女之間,逼問他。

“怪不得那群芳圖上要眾賓客所有的簽名,原來是為了模仿阮昭邑的字跡!”

晏江也頓時撥開雲霧見青天,衝著清歌比了個佩服的手勢。

隻見華珈與侍女二人也不再爭辯,兩個人全都跪在地上,交代罪狀,就是兩人一起配合上演了偷畫燒畫的鬨劇後,侍女在當天夜裡送往安撫使與夫人的牡丹茶裡下了毒。

醜時與華珈二人潛入安撫使的屋子後,將其屍體抬到夫人臥室床榻上,擺上華珈仿造的遺書。

一切真相大白後,縣令的人將其扣押帶走。

淩雲筆將寫好的賦詞撕了個粉碎,那從手邊紛飛而下的紙屑竟像是寒冬肆意紛飛的白雪,在牡丹花開火紅似血的春日,讓人冰冷到震顫,瑟瑟發抖卻不敢去握住誰的一雙手。

雙手空無一物之後,淩雲筆從腰間拿出他那彷彿永遠浸潤著墨水的永遠不會乾涸的毛筆,在夫人臥室的牆上揮毫潑墨——“我與丹青兩幻身,世間流轉會成塵。”

寫完後,他又將那毛筆像劍客收劍一般收回腰間。

他仍然疑惑地聞訊清歌一行人:“你說這華府夫人生前到底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哥哥是盜賊,自己從小在青樓彈琴賣唱,後來怎麼又說投靠富商親人?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庾蘭舟回答道:“既然如此,我們不如去一趟明州,探尋此間的故事。”

於是,當日酉時,在夜色降臨南京城之前,載著三人的馬車便再次啟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