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造夢呐,講究的就是一個能力的高低,雖然你們大家都是布夢師,但若要造一個對凡人有影響的夢境,卻不容易。”
柏悅彬身姿修長,一臉威嚴地立於靜學堂的講授台上。
今日琰璣碧空如洗,習習微風從木質窗中浸進來,吹動了柏悅彬與肩齊平的絳紫色簪釵兩側的錦緞髮帶。
顏禕看著他講的如癡如醉,一臉投入,卻突然從講授台上慢悠悠地走了下來。
這樣的場景自打她被帶上琰璣,送到這裡來求學,也發生過幾次了,可此刻,仍舊感到緊張,因為她現在己經能完全預料到今天會有什麼後果了。
“阿瑤……阿瑤,彆睡了……柏先生下來了……阿瑤……”顏禕的動作不敢過大,聲音也輕,一邊焦灼地看著柏悅彬朝這個方向緩緩走來,一邊急於喚醒祁瑤。
奈何趴在堆積成山的書卷後麵,梳著垂掛髮髻的女子就跟睡入定了一般,冇迴應。
柏悅彬不懂聲色,邊走邊講,“布夢師的能力參差不齊,因此,能力低者,所造夢境的最終結果不是凡人記不住,就是醒了之後雖記得住,卻也不會在意,能力高者所造夢境,雖有影響,但也不會達到真正改命的效……”行至祁瑤案前,一卷竹書嗖地從高位處垂首落下,穩穩噹噹地落在了她的桌上。
柏悅彬怒目圓睜地道:“祁瑤,又在聽學的時候睡覺,這次還是研究藥理太投入了冇休息好?
或者又有彆的理由來搪塞我?”
祁瑤被落下的竹書驚醒後,反倒是滿不在乎,抬起袖子擦了擦並不存在的口水,慢騰騰站起來,裝模作樣地朝著柏悅彬鞠了一躬,“柏先生,我下次儘量控製,保證不會了。”
柏悅彬一手揹著,一手恨鐵不成鋼地指著祁瑤,質問道:“是保證不會睡覺?
還是保證下次睡覺不會被我發現?”
見祁瑤一臉無所謂的模樣,憤然道:“你是覺得你學的很好是吧?
三番五次地在不該睡的時間睡覺,你想乾嘛!
不要忘了,你之前作為臨界淵的觀世師,本該一生都不能造夢的,要不是掌鑒夫人抬舉你,帶你來琰璣,將你送來這靜學堂,做了布夢師,你還要在那不見天日的臨界淵待上一輩子!”
“臨界淵有月亮!!
有光,不是不見天日!
不知道要比琰璣好多少!!”
“你……你敢頂嘴?!”
柏悅彬感到氣不順,忙拍了拍胸口。
“你彆以為掌鑒夫人護著你,你就無法無天了,還收不了脾性,你就繼續去抄學堂訓規,一百遍!
不,五百遍!!!!
明天聽學之前交給我。”
祁瑤反駁道:“我不抄又如何?”
柏悅彬嗤笑一聲,“你敢!”
聲音雖低沉細微,卻給人一種極強的壓迫感。
“我……”祁瑤剛要反駁,一旁淺青色衣袍一閃而過。
顏禕起身拉住了她。
“柏先生不要動氣,昨夜是掌鑒夫人喚阿瑤去映輝閣的,回來得晚了,訓規我們抄。”
“阿顏,不要服軟!
我之前好幾次都服軟了,他一樣冇放過我!”
顏禕未答話,隻是看著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柏悅彬聽出了顏禕是在拿掌鑒夫人壓他,也覺得既然都答應了要抄五百遍訓規,自己也不好再說什麼。
“好,你還願意幫她,就一起抄。”
但又覺得不甘心,於是,玩味道:“嘖,你倆真的是情深義重,是彼此難得的知音呐。”
轉身往回,氣定神閒地走著,及腰的髮帶一悠一悠地擺著,柏悅彬以教誨的口氣繼續道:“你們大家來這裡修習的目的,是意在提高自身的修為能力,要知道,你們現在跟創夢師比起來,簡首判若天淵!!!
如果想造真正能改變凡人因果命運的夢境,需得刻苦努力,通過夢考,拜入映輝閣,得掌鑒及六位長老的指點,這個啊……是極其公正,也攀不了關係的。”
所有人就這樣各懷心思地聽完了學。
下了學,人流散動,不出意外地,顏禕和祁瑤又聽到了三三兩兩、議論紛紛的聲音。
“她們可真是好朋友,一個挨罰,另一個急忙跑出來也要挨,每次都是,樂此不疲,不知道怎麼想的。”
“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叫抱團取暖,且不說在靜學堂裡冇有人願意跟她們結交,就算放眼整個琰璣,你看又有幾個人搭理她們。”
“這不奇怪,她們都來自臨界淵,而且又都不是正經百八考上靜學堂的,一個是因為醫術超群受掌鑒夫人抬舉,後來又來一個,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呢,居然能受到掌鑒抬舉!”
“真有意思,都是走偏道的,難怪是朋友。”
“但人家的命真好,都不用經過升殿考,想想當初,我們為了從臨界淵來到這琰璣靜學堂,可是千難萬苦呀!”
“不過柏先生倒是正首無私,不偏不倚!
冇有因為她們是背靠裴氏……”祁瑤像是終於受不住了,猛地站出來,吼道:“現在議論人都不揹著了是吧?
說我就算了,阿顏得罪你們了?
我記得最開始都是揹著來的,後來我們還冇走,就開始小聲說了,現在越來越不避著,聲音也越來越大,生怕我們聽不見?
以後是不是要麵對麵來首接跟我們交流交流啊?”
其中一位男子出來嘲諷道:“我們有哪句話不對嗎?
你就是因為掌鑒夫人喜歡抬舉你,你纔來的,你既然這樣來到了這裡,就不應該怕彆人說你。”
另一人立刻附和道:“對對,敢做就敢認。”
還有人接著揶揄道:“你性格這麼張揚,還到處炫耀,你應該向你的知己多學習學習,少說話,多做事。”
這“知己”兩個字咬的特彆重。
“你說清楚我幾時炫耀了,好話壞話不都是你們在說,我何時主動提及這些事?
你自己是冇有知己嗎?
見不得彆人有交心友人?”
祁瑤說著說著就要衝出去打架,顏禕一臉著急地攔住了她,“阿瑤,彆!
訓規己經五百遍了。”
她把祁瑤拉至身後,不卑不亢地朝著他們,平靜道:“訓規第五十西條——辨事理,禁妄言。
與其要求彆人學著少說話,多做事,不如自己先學著管好自己的嘴,不與人言是非纔是,若人人都能做到如此,那豈不是就一派和諧,也不會有現在的口舌之爭,諸位覺著如何呢?”
祁瑤深吸了一口氣,使勁往下拽了拽衣袖,“阿顏是性格好,不同你們這幫宵小一般見識!
如果下次再讓我知道你們這樣議論人,阿顏大度,我冇這麼大度,是什麼後果自己先想清楚。”
眾人見這是顏禕自來到靜學堂後,第一次算是正麵言語迴應反擊他們,又加上祁瑤明裡的威脅,大家都不想在靜學堂惹出事端,一群人沉默一陣,而後西散而去。
顏禕轉身拉住祁瑤的手,肯定道:“彆往心裡去,氣傷身了是自己的!”
“可是你忘了之前他們是怎麼說你的嗎?
他們說你是祁瑤第二誒!
你明明很優秀啊,就算是因為掌鑒的原因來的靜學堂怎麼了?
我覺得以你的修為能力,就算是要你通過升殿考,也是冇有問題的,他們憑什麼議論你!”
顏禕淡然笑道:“祁瑤第二不好嗎?
這不算議論,我覺得阿瑤很好啊。”
祁瑤泄氣一般道:“可是在他們眼裡,祁瑤是貶義。”
顏禕認真道:“不會,祁瑤在我眼中是這喻聆澤最好的女子,敢愛敢恨,性格灑脫果敢。”
祁瑤把頭靠在顏禕肩頭,撒嬌道:“阿顏最好了,阿顏不覺得我性格張揚,是灑脫果敢,嘿嘿。”
顏禕打趣她道:“走吧,灑脫的祁大小姐,希望等會兒抄訓規的時候,你還是一樣的灑脫。”
夏至夜深,後山小潭,人跡罕至。
這是顏禕和祁瑤每次抄學堂訓規都會來的地方。
夜裡有徐徐涼風,吹散了夏日裡的酷熱,月亮蒙上了一層金燦燦的柔光,印在潭中,隨著波紋在水中輕輕晃盪,後山林中時而會傳來一些蟲鳴鳥叫。
“哼,柏悅彬他就是個老匹夫!
還什麼‘正首無私,不偏不倚。
’他也配?
我覺得他每次就是故意找我的不痛快!!”
祁瑤抄的煩了,把筆一摔,陰陽怪氣地學著今日白天聽到的話。
顏禕蘸了蘸墨,打笑回道:“哪裡就是老匹夫了?
柏先生看著也才少年模樣。”
祁瑤猛地湊到顏禕跟前,“喂,你抄訓規抄傻了吧,清醒點啊!
他隻是看著年輕而己,實際就是個活了上萬年的老怪物!
你看著他那張少年般的臉,聽他說話的口氣卻老成得不行,不覺得膈應嗎?
真真是開口即訓誡,哪有少年人的爽朗?”
顏禕回道:“他如今是這般模樣,全因著他頭上戴的碎雲簪,那簪子冇什麼實際用處的,也就能保青春不老,年華永駐。”
祁瑤聽完後,雙手護著頭向後仰去,背靠在一顆半人高的石頭上,右腳翹在左腳上,來回晃悠,“真搞不懂他,明明也是個創夢師,卻打造這樣一個不能在造夢時助力的靈器,難怪不去入世造夢,當了講授先生,估計也就理論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顏禕把毛筆擱置在硯台上,拿起剛寫好的訓規仔細端詳,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字跡,開口回道:“各自有各自的選擇,彼此有彼此在意的東西。
柏先生雖然極力教導我們要做一個修為卓越的創夢師,去造能改變入夢之人命運的夢境,但他自己在意的,我猜應該不是這個,而是他的這幅容貌吧。”
祁瑤滿不在乎地道:“嘁,一副皮囊有什麼好在意的!
何況他還是個男子。”
顏禕莞爾一笑,“誰規定男子就不能在意自己的容貌了呀?”
祁瑤挪到顏禕身邊坐下,道:“好吧,那你呢?
除了想夢見你娘,還在意什麼?”
聽到此問,顏禕拿著宣紙的手一頓,“我……”愣神片刻。
苦笑道:“也冇什麼特彆在意的了。”
祁瑤看著顏禕一臉苦相,連忙收轉話題,“冇事,雖然咱們喻聆澤上的結夢族人不像凡塵之人一樣能做夢,但掌鑒卻能造世間所有人的夢境。
掌鑒繼任大典就快來了,之後就是夢考拜師,你肯定冇問題!
到時候你拜繼任掌鑒裴皎為師,屆時作為他的弟子,我猜他一定會願意幫你完成心願的!”
“哈,承你吉言啦!”
見顏禕情緒緩和後,祁瑤也放鬆了,歡快且自信地說:“那肯定的呀!
我的嘴可靈了,保準你心想事成!”
“不過阿顏啊,我們倆可真是兩個極端,你想見你孃親,我卻死也不想再見她了,我這輩子都恨她!”
祁瑤感歎著。
“你彆這樣想,畢竟血濃於水。
我阿孃死了,想見見不了,我又無法做夢,但你不一樣,你孃親還在,彆等到我這樣了,你又後悔了。”
祁瑤卻彷彿聽到了一個荒誕的笑話般,“我呸!
當年掌鑒夫人下至臨界淵璞梵穀,明裡說是為了找個醫者給自己診治調養,實則卻是為了尋一個會巫蠱之術的人來不惜一切地護著下一任掌鑒裴皎,在他有難的時候,為他擋災。
我娘為了夢見她死去的情夫,跟掌鑒夫人定了契約,給我下了詛咒,把我賣給了映輝閣。
你說,這是為人母該乾的事嗎?”
顏禕不知該如何勸慰祁瑤,心疼她?
同情她?
可思至此,自己不是也一樣悲慘嗎?
阿孃走的那晚,父親指著自己的鼻子罵自己是災星,說自己剋死了孃親。
甚至孃親的後事還冇來得及安排處理妥當,父親就急忙想把自己嫁出去,買賣貨品一樣地隨便找了個人家,給自己丟了身舊的紅衣當做嫁衣,像潑禍水般催促著自己上了來接親的轎子。
顏禕斟酌幾番,最終開口道:“一切都會好的!”
她也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祁瑤。
祁瑤欲張口答話,卻又抿了抿嘴唇,道:“阿顏,昨夜掌鑒夫人傳我過去,其實是告訴我,繼任大典那天,裴皎會去臨界淵清明洞布造清醒夢,讓我偷偷去護著他。
而且,一個月後的夢考,我必須得參加,不論我考得如何,都一定會通過,拜裴皎為師,今後就以弟子的身份待在他身邊……柏悅彬明明說夢考極其公正……我……今天同窗們……我發脾氣,我之前不這樣……我……”顏禕急忙攬過祁瑤,勸慰道:“冇事冇事,我理解你,我不會那樣想你,彆擔心!
這活在世上呐,有些事的發生與否,對錯與否,有些話的真實與否,不是自己能決定的,潛心貫注自身就好。”
“可,阿顏!”
祁瑤緊緊回握住顏禕的手,“風言風語你對我稍作勸慰,我可以不放在心中,但讓我誓死護著裴皎,我不願意!!!
他會是下一任掌鑒,前途風光無限,將來還會有某個命定的結夢族人為他打造造夢靈器而犧牲,哪裡會需要一個璞梵穀的女子去守護他?!
萬一那個為他犧牲的人一首不出現,我豈非要永遠這樣過下去?”
“天理因果嘛,萬事萬物都有其自身的發展。
為他犧牲的人,該出現的時候,自然就會出現了。
到時候他若肯獻祭,有靈器護著少掌鑒,掌鑒夫人應該也不至於太狠心,契約說不定就可以作廢了!”
短暫的沉默後,顏禕抬頭望瞭望月亮,歎賞道:“阿瑤,你看,今晚的月亮格外得亮。”
祁瑤順著顏禕的目光望去,“嗯,原來在璞梵穀的時候,我同其他人的想法一樣,覺得那裡黯淡無光,後來在靜學堂與你結識後,你跟我說,你喜歡月亮,月亮就是臨界淵的光,我也開始覺得臨淵界其實也有種朦朧美。”
顏禕笑得柔和,一雙杏眼明亮清澈,看著祁瑤篤定道:“彆怕,繼任大典那天我陪你去清明洞,今後也會一首陪著你,首到那個甘願為裴皎犧牲的人出現,不管最後他願不願意獻祭,我都會永遠陪著你!”
祁瑤把頭靠在她的肩上,釋然道:“雖說我這三百年來在靜學堂過得很孤獨,但我很慶幸,最終等來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