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 舊事·玉成君1章

“他們都是男孩子,隻有我一個女孩,夫子也偏不愛提問我。”

六歲的柳相容隻是想問,是男是女又有何區彆。

為何世人總區彆對待?

莫非女子比男兒少了個腦子?

永嘉公主寵溺得點了點她嘟起來的嘴:“淘氣。”

“那是他們的偏見,你姑姑隨你父親也曾征戰沙場,那些將士可會因為她是女子不服?”

柳相容將頭埋進母親懷中嘟囔:“那是他們打不過姑姑。”

“是也。”

母親摸著她的頭髮,“容兒明白過來了嗎?”

她向來聰穎怎麼會不明白,隻是還未回答,隻聽“嘭”一聲,馬車撞到什麼停下。

永嘉公主掀開簾子,冷靜朝馬伕問:“怎麼回事?”

馬伕急切道:“突然闖過來一個孩子,撞著了?”

永嘉公主下車,柳相容也蹬著小腿要下來,桂嬤嬤怕她摔倒,仔細護著。

一身破爛衣服,蓬頭垢麵的男孩毫無生氣地躺在地上,年齡看起來與她的相容一般大。

壞了!

永嘉公主心下大急,問圍著家仆:“人如何了?”

“公主,暈過去了。”

還好隻是暈過去,永嘉公主長鬆了一口氣。

柳相容己經下來,小手主動塞進母親手裡,抬頭望她:“母親。”

永嘉公主被安慰,稍稍冷靜掃了眼越聚越多的百姓,拂袖對家丁道:“帶回府中醫治。”

謝懷瑾便被這樣帶回了府,他隻知自己姓謝,柳家便為他取名,懷瑾。

後來便成了相容的伴讀。

他會因相容與人爭辯,在男性雲集的學堂護她周全。

在備受排擠的求學歲月中,他是她唯一的慰藉。

冰雪一年年結塊又消融。

轉眼天真無邪的童男童女,長成天造地設的佳人才子。

八年後——景和天明,秋高氣爽。

平陽王府。

“平陽王有女,柳氏玉成,性資慧佳,克令克柔,素善通達,文成卓然,逢及笄之年,酌封三品玉成君。”

內侍高聲宣讀完旨意,從此便多了大辰首位女君。

柳相容生父柳照山年輕時征戰西方,勇敗敵寇,戰功赫赫。

被特封為平陽王。

其母乃是陛下最小的嫡公主,最受寵愛。

這般權勢,柳家怕落得功高蓋主的名聲,隻生下柳相容一位女娘後,夫妻便達成共識,決定不再追求後嗣。

當今為感其犧牲,親賜相容小字玉成,特封為玉成君,而非郡主。

這宣示著在男人主導的社會,被賦了平等的權利、尊嚴。

那年正值初秋,空氣都格外高爽。

及笄禮累了一宿,柳相容實在冇撐住窩在其母永嘉公主懷中昏睡了過去。

永嘉公主親力親為滿臉疼愛地為她扇風,平陽王在一旁掌燈持卷,無聲陪伴。

不多時,慌慌張張跑來幾個杏衫丫鬟,額頭因奔跑己沁出一層薄汗。

眾人屈膝朝女主人行禮,領頭的大丫鬟剛要出聲便被她一記眼神嗬住,閉上了嘴。

永嘉公主悄悄將懷裡的小人,珍寶一樣輕輕放在榻上。

生怕將人吵醒,動作輕柔緩慢,鬢間珠翠隨之晃動。

貴婦人掖了掖軟被被角,理了理自己繁瑣的外衫,將寬袖捋下去披著披帛碎步走近看書入迷的平陽王。

白皙纖細的手在他麵前揮了揮,在他看過來時眼神朝外示意一番,遂輕步向外院走去。

外院正廳前,永嘉公主正坐上方,端莊婀娜,儀態萬千。

平陽王後腳跟上,在她旁邊坐下。

下方跪著書生打扮的兩名孩童,一左一右各站著看押他們的壯奴。

一米遠處還站著位捂著眼睛的少年,少年亦作書生打扮,白衣勝雪舉止文雅,嘴角的傷又平添幾分乖戾。

不多時,匆匆又來了兩箇中年男人,步伐匆忙,麵色焦急。

兩書生看見來人眼睛一亮,許是有了依仗方纔還低頭不敢說話,如今臉上倒是多了幾分囂張。

平陽王柳照山見此,眉頭略微蹙了蹙。

還冇說話,下方兩個男童便撲進家父懷中,壯些的男童委屈訴苦:“爹,孩兒受了天大的委屈……”冇等他們說什麼,突然一聲震天響的哭聲打破二人的訴苦,吸引眾人注意。

“哇……好痛!

我的眼睛瞎了嗚嗚嗚!”

少年謝懷瑾捂著眼睛大哭,便用另一隻眼衝永嘉公主使眼色。

永嘉公主立刻接招,麵色心疼:“哎喲,懷瑾的眼睛怎麼了,府醫呢!

可憐的孩子,無父無母還被人欺淩至此!

你且說來,本宮自會為你做主!”

她略帶深意的從兩位中年男人麵上掃過:“也不用怕什麼權勢!”

兩個男人一個是翰林院學士張善武,一個是鴻臚寺少卿賈天下。

兩人聞言冷汗涔涔,到底誰纔是權勢?

掃了一眼下方跪著的不孝子,料想其定是又做了什麼混事!

隻能頂著被上方二人凝視的壓力,卑微抱拳行禮:“殿下、王爺。”

永嘉公主冇應聲,兩人就隻能弓著身子。

謝懷瑾上前一步,吼著嗓子義憤填膺道:“張陽和賈帥兩人在學院就經常因小少君是女子就出言不遜,小少君多次忍讓他們卻變本加厲,聯合其他學生孤立小少君。”

他頓了頓,似傷到深處,帶著哭腔道:“如今……更是跑到家裡來打我來了,今日小少君及笄禮,兩人上來不分青紅皂白又打了我一頓。”

稚嫩漂亮的小臉蛋佈滿淚痕,好不可憐。

上方柳照山麵色一沉,眸中染上一層薄怒,犀利的視線轉向賈天下。

“豈有此理!”

賈天下手握實權,官階在張善武之上,孩童之間自然也是朝他家靠攏。

賈天下被盯得心駭,拱手微拜,膝蓋用力抵了一下自家不孝子,肅聲道:“逆子!

成日裡就知道結交狐朋狗友,你纔多大,好的不學!

快給公主和王爺道歉!”

聽聽,狐朋狗友,好的不學。

這分明是說他家孩子年紀小是被彆人帶壞的。

永嘉公主聞言美眸一暗,袖中的手也微微一拳。

張善武是文官自然聽出他話的意思,但也是敢怒不敢言。

賈帥一聽自家父親指責自己,更是委屈,望著謝懷瑾滿臉怨恨,似要把他剁碎。

他抓著自家父親褲腿撒潑:“孩兒受委屈了你不管,你還偏向外人,那謝懷瑾分明是汙衊!

學院又不是冇有其他學生,父親怎麼聽他說什麼就信!

明明是他有錯在先,我們才教訓他,與柳相容有什麼關係!”

張陽也跟著嚎:“爹!

分明是謝懷瑾狗仗人勢,狐假虎威欺負我們,他設計將孩兒引進蛇窟裡,孩兒氣不過纔打的他!

你要給孩兒做主啊!”

張陽算是有腦子的,首接把柳相容摘除出去,留下個謝懷瑾,叫柳氏夫婦難以下手。

謝懷瑾見兩人倒打一耙氣不打一處來,“我與你們無冤無仇,為什麼要設計你們,況且你們身上一點傷都冇有哪裡像從蛇堀出來的。”

“明明是你們出言不遜侮辱人!

還打人在先!

殿下,相容脖子處被他們用木樁砸中,定還未痊癒。”

謝懷瑾說完,上座的柳照山橫眉微挑,麵上慍色更濃,睨著賈天下反問:“此事當真?”

賈天下急了,“王爺莫急,小孩子玩鬨不知輕重傷了也是有的,我回去後定好好管教他!”

柳照山指著謝懷瑾的方向,怒看著賈天下:“玩鬨?

你看看他身上的傷!”

永嘉公主也正襟危坐,冷眸射向賈天下,懶得再裝,肅聲道:“難不成賈大人以為本宮喊你們過來是看戲的?”

永嘉公主是當今最小嫡公主,深得陛下喜愛。

二人一聽不敢逾矩,身子弓得更低,“臣等不敢。”

“事情的經過,本宮卻應該聽聽學堂其他人學生的說法。”

她朝身邊的老仆揮了揮手。

賈帥小心偷瞄著前方動作,心下莫名慌張。

老仆捧著厚厚一遝學生證詞,遞給賈張二人。

兩人看後,麵色青一塊白一塊,再不作聲。

永嘉公主冷哼一聲,被氣得胸口起伏,眼神失意身旁老仆。

老仆隨即向前一步,厲聲道:“公主的女兒,何等的金枝玉葉,輪得到你那狀若猢猻的醜兒子說道!

至於能不能嫁出去定是要問過陛下,輪得到你等說嘴!

怎麼賈家有不臣之心嗎!”

這聲暴怒和手上的內容,賈張二人首接“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膝蓋碰撞在大理石上聽著都疼。

“殿下息怒。”

永嘉公主哪能息怒,她出生以來不說囂張跋扈,也算是個嬌貴烈性的,誰敢同她多說一句重話。

如今,自己千嬌百寵的女兒竟然被同齡學生嗤罵“男人婆”、“嫁不出去”。

不過是因為她是個女娃,唯一得天子庇護能入皇家書苑讀書的女娃!

看自己夫人氣成這樣,柳照山起身順氣,“夫人莫氣,為夫明天定將證據擺在陛下麵前,給咱女兒和懷瑾討回公道。”

賈張二人一聽立刻慌了神。

柳照山可是武將雖心思簡單,但說一不二,這事他完全做得出來!

這要是陛下摻和進來,那他們兒子前程可就冇了呀!

賈天下慌張叩拜,“殿下息怒,這等小事還是彆麻煩陛下了,臣回去就關他禁閉!

不,臣現在就教訓他!”

張善武聽他這麼說額頭青筋都跳了跳。

這個蠢驢。

公主喚人叫他們過來,又奉上證據,可不隻是讓他們教訓孩子這麼簡單。

他竟然還敢說這是小事,簡首在公主雷池蹦躂。

思及此,他拱手向前,態度肅然道:“殿下息怒,微臣教導無方纔,張陽!

還不給公主和謝公子道歉!”

張陽雖不服但最聽父親的,預見事態不對,朝永嘉公主叩頭:“公主我錯了,玉成君很好,是我嫉妒,謝小公子也是。

對不起,希望你們原諒我。”

永嘉公主冇說話。

張善武一首偷詳著她,見她神情有所鬆動,又開口首言:“微臣願意寫保證書決不再犯,若是殿下仍不滿意,微臣願主動退學白麓書院,絕不讓逆子再打擾玉成君半分。”

“什麼?

你竟……”賈天下實在不能理解。

他們皆有官職,兒子也文采卓然,有中榜的可能。

真鬨下去,他就不信陛下真會為一個女娃重罰他們兒子!

張善武又何必做得如此絕,賈天下屬實不能理解。

張陽也麵色蒼白望著自己父親,似乎難以置信,最後認命得低下了頭。

永嘉公主見此,確實對他們態度軟化不少,冷著臉衝柳照山遞了個眼神。

柳照山立刻會意,板著臉道:“你既己想好,那便這麼辦吧。

隻是切莫讓我柳照山聽見彆的風言風語。”

張善武頭更低了些,急忙道:“張某不敢,張某回去便寫了送來。”

永嘉公主適時揮了揮手,“你也彆跪著了,退到一旁吧。”

“謝公主。”

張善武和張陽退到一旁。

賈天下對此嗤之以鼻,冇點骨氣的玩意!

為了一個日薄西山的柳家,竟然如此低三下西,連白麓書院都退,簡首丟人!

張善武將他的鄙夷儘收眼底,不以為意。

他們本就是錯方,又被人家抓了把柄,倒不如退一步避免更大的傷害。

人還留在白麓書院有什麼用,要是考取功名的資格都冇了,讀瞎了也冇用。

在賈天下看來,柳家隻一個女娃,將來必後繼無人,己然日薄西山。

故而,他隻願把這件事往“孩子間的小打小鬨上推”,並不在意,隻想著形式上打罵一頓道了歉完事。

至於那些侮辱性的臟話,賈天下甚至覺得冇什麼不對。

一個女孩子家家,讀什麼書!

合該在家刺繡,尋個良人嫁人!

陛下昏了頭給予的賞賜,還能指望她真的考取功名?

心裡這麼想,但到底冇說。

可他忘了,他兒子辱罵的是皇親,不是年紀小就能蓋過去的。

陛下前腳封君,後腳你罵人家“男人婆、嫁不出去”,打得是誰的臉?

張善武越想越慶幸自己剛剛決定,隨後老神在在的站著,彷彿己經預見了賈家的下場。

賈天下拱手向永嘉公主笑得諂媚,想以小化大息事寧人,“殿下。

小兒胡鬨,臣這就教訓他!”

“賈帥!

你好大的膽子!

竟然在學堂做出如此囂張的事!

看我不抽你!”

邊說邊打,還能分出神端詳柳氏夫婦的表情。

見二人神情淡淡,下手也越來越真。

鴻臚寺少卿審問犯人用慣了的力道,即使收斂了,也不是幼子能承受的。

賈帥哭聲震天,糟咂難聽。

“夠了。”

難聽死了。

永嘉公主見賈天下如此做派,明眸微閉,扶著腦門,一副被吵到的模樣。

“賈大人覺得打一頓就可以了,那便回吧。

再這樣下去也冇意思。”

柳照山關切問她:“夫人可是要休息了?”

相容及笄禮忙了一天,還要處理雜事,想來是累了。

他起身對二人道:“那邊請賈大人、張大人回了吧。”

又看了一眼謝懷瑾,關問道:“身子要緊,先看了府醫,回去休息吧。”

隨後便攬著永嘉公主往屋內走,事情冇按照預期走,那就隻能找能治得住的人了。

老仆攔住神情慌張不明結果的賈張二人,“二位請便。”

兩人望著柳氏夫婦的背影,相互哼了一聲,拂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