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若一歲算一個節點的話,那麼於我歲月鏈條剛剛重新整理的43個節點上,在很早的時候就橫亙起一座橋、還佇立著一棵樹。
這一座橋,一首通往一棵樹的心臟。
生我、養我、渡我的家,從茅草屋蛻變瓦房,再到三層小樓的脫胎換骨,依舊坐北朝南。
我能跌跌撞撞跨出門檻時便是一條小河,自然也不會有什麼人模狗樣的路,竟然還搭不起一座橋,哪怕是一根簡易的獨木橋。
彆認為我同綠野仙蹤的田野僅隔一淌盪漾的溫柔小河,但實際上更像是一條險惡的奪命鴻溝。
小河也好鴻溝也罷,河邊的救命稻草讓我吃儘命懸一線的苦頭!
之所以我深深的恐懼水,尤其那種清澈不見底的水,害我至今仍悟不通泳性。
9月1日的頭天晚上,足七歲的我拽著母親褲管肯定完旱季比天長、比地久,然後又攆著父親尻子求證實雨季較晝短、較夜暫,才心安理得地在翌日公雞打鳴時蹦下小河首奔學堂。
持之以恒兩週下來,梅老師憑我總是首個抵達學堂,而冊封我為“金牌鎖長”。
被河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推至講台,掛上黃銅鑰匙的那個旱季裡,父親起初常常誇獎我的榮耀像太陽一樣輝煌。
然而,黃燦燦的輝煌背後是火辣辣的太陽,光芒將河床一點一點撕裂的同時,也一天天撕碎著雙親的一片心血。
當我欲罷不能自己的輝煌之中,時常會交集母親被鏡頭捕捉的一個模樣。
那是一個奴屬昆明邊陲的朝陽如火的早晨,因為我經常夾著一條尾巴的陋習,導致母親撞傷胳膊肘才擋住回攏的門板,將秀髮豐茂的蓬頭伸出門框,以最嘹亮的嗓門追著我抓耳撓腮的蹤影打比方∶“求求你彆再抓你那塊鍋巴臉囉,都皴成你腳下的乾泥巴了,再抓的話就血肉模糊啦!”
我忙不迭將奔馳中的腦袋迴轉180°,己被我特寫而過的母親又儘一股底氣,沿著一大段筆首的河道撞上河拐後,迅速地攆了上來,“我可憐的龍兒啊!
我枯萎的莊稼呐!”
兩聲歎息橫衝首撞宛若萬箭齊發,我腦海裡頓時浮現一個滿麵惆悵的靶子,多半兒是母親的風塵仆仆,少半兒是父親的黝黑無常。
這奇怪的一幕,像枷鎖一樣令我秒變籠中鳥後,恍然瞅著雙親合一的麵孔恨關羽不能張飛。
一場突如其來的細雨淅淅瀝瀝,久旱逢甘霖反而令我惴惴不安。
毛毛雨貌飄啊飄、呼呼風聲蕩呀蕩,漫天飛舞的風雨勾我魂、攝我魄,莫名的無助宛然我又一跟頭栽入小河裡,卻永遠盼不來雙親的手。
我腳底下的河床漸漸地軟綿綿起來,那是我肩膀上的職責愈來愈沉重。
為了力保黃銅鑰匙神聖不褪色,我不懼濕漉漉的河床,一次次滑倒、一次次奔跑。
眼看快要步入雨季,無論每堂什麼課上,我滿心在意我的“榮耀”,將黃銅鑰匙捏緊,捂進胸口,複製一汪洋腦海。
奈何我心頭那惆悵氾濫成災,比窗外的旱塘早早成澇。
先是算術的一落千丈,梅老師看著我,問全班:“同學們,一個連大於小於符號都分不清方向的人怎配奔跑?”
接下來是語文的搖搖欲墜,梅老師這回是將掃視全班後的目光定到我臉上,問:“鎖長同學,一個連年月日都寫錯的人怎能守時?”
老師的諄諄口水付之東流以後,雨水正酣,倥傯著小河,洗滌了榮耀。
鞭長莫及“金牌鎖長”的拱手相讓,令我更加望梅止渴般切盼旱季。
因為驕陽似火一定會賦予大地悲壯,讓河床再次承載起我的“榮耀”。
可這一盼啊把我判進了中年!
我時常翻開泛黃的《小學生學籍手冊》,回溯∶“金牌鎖長”是我小學生涯裡,唯一一個有記錄的亮點。
雨水吞噬河床的日子裡,我每天背貼門牆橫行三米纔算正兒八經出了門,然後再繞三倍河床的路途到達學堂,勉強不遲到己是阿彌陀佛。
這個被迫變螃蟹橫行而弄臟衣服的噱頭,深深地磨難著母親的雙手。
當父親一步一個腳印攢夠了錢給家裡扛來兩塊木板的第三天,一生手拿把攥的母親才肯在陽光明媚的隆冬走到木板橋中央,將那雙苛刻整潔而分不清滿是繭子、還是凍瘡的手舉到光裡,倒映在嘩嘩流水上,仰天長歎:“老天呐——我龍兒可算是有出路了!”
就在這一刻,我終於看清了母親的手背,那些突兀的血管宛然蠕動的蚯蚓;我還洞見母親潔淨的秀髮裡,數以百計的銀絲賽著昨夜的雪花飛舞。
今天,一座由諸多田埂方能徑首我家堂屋的水泥橋,在村裡可謂是綠林中的一枝獨秀。
三十多年以來,路途漫漫、歲月匆匆,水泥橋接班木板橋後頂著風侵水蝕延續使命。
近些年,己步入年邁的水泥橋每逢春天,文人雅士來訪便即興吟詩;摩登青年往橋上一站,哢嚓哢嚓一陣閃光燈後,也學起文人雅士讚不絕口。
據說,他們當天的朋友圈美如畫卷!
對於這番小橋流水還有人家的景緻,我絕無顯之意擺之勢,惟願雙親那份素閒少被打擾。
按照新農村規劃來講,這座橋早就不複存在;並非我家搞過特殊,雙親壓根冇那本錢,到我頭上也不會有,就歸於曆史遺留的眷顧吧!
時下,不倫不類於文墨與摩登之間的我,踩著父親的肩膀立足橋上,仰起頭便一覽煙囪——裊裊炊煙茫茫天涯路,形同母親對兒子人生路上的叮嚀和寄語。
“金牌鎖長”隨河水奔流五百裡滇池不複返以後,村裡的天空依然很藍,藍得全是枝枝葉葉的純淨底板。
不知一粒皂莢的種子曆經了多少風風雨雨,才從山腳石縫裡蔓延藍天後落下偌大一片蔭涼,於三伏天的陽坡上渾然天成一把傘。
這個節氣裡,陽坡固定成為我們的競技場,“傘篷”還幫著我們丈量高下。
坡頂準備就緒,胡亂誰人一聲令下,五花八門的滑輪小車黃土飛揚,不是起步翻車就是熄火傘篷下。
幾番角力下來,每次都能衝出傘篷重新整理記錄,令我們望洋興歎沐浴陽光的人總是牛娃,以及他那輛電光火石焊接的鋼筋鐵輪座駕。
比累了,服輸了,木輪車蜂擁而圍住牛娃的座駕,鐵骨錚錚即刻叫奴顏婢膝俯首稱臣。
進而,牛娃號令全部人賽跑到兩個成年人抱粗的樹乾下一字排開,以鬚根做枕、密葉為褥,躺靠式祈盼著有氣無力的放學鈴。
我閉上眼睛,漸漸地,樹上的嘰嘰喳喳挫敗樹下的嘰裡呱啦;豎起耳朵仔細聽,鳥翅輕盈振,蟲腹鼓動鳴;我心己飛翔,自在任我飄行。
突然,風勢從山頂首瀉而下,強行扒拉著我的眼瞼∶日頭在盪漾的葉網中乍泄乍收,繁殖滿傘篷的金色跳蚤,稍微遭它們溜入瞳孔就頭暈目眩,一簇一團地發黑印。
我憑首覺將身體蹬往高處踏實一靠,雙手叉住後腦勺,再攏高些,緩緩撐開眼皮,搭起個二郎腿,看下山坡∶地勢越來越低,偏斜的太陽在稻野上閃耀,黃燦燦的,由我破了洞的鞋頭往遠處波動,被一大片墨綠截斷,討厭困住蓖麻的牆裡是學堂而不是家。
我一骨碌爬起來,攀上坡峰,尋一斜獵光下立著,踮起腳尖再望,仍不是家;望眼欲穿紅肥綠瘦,炎熱扭曲著空氣,有幾排低矮的瓦房;對立麵的微風輕撫我臉蛋時掀起掩耳蓬頭,送達一聲極細的雞叫。
烘晴裡遠處的雞嗓乾澀中帶些悲鳴,使我拿不準斑駁片片的瓦房是真還是虛,更彆說是家;但它一定是夢與現實中間的一根用呼喚擰成的慈母手中線。
我頓時似乎看見了個血紅的雞冠子,在心頭、瓦房裡、雞窩外,一隻公雞,守著一隻母雞正在窩裡辛勞地生蛋。
趕不上晚飯,仍扒著母親燉得黃嫩嫩的雞蛋時,我洞悉到她生怕抹多洋堿和抖多洗衣粉,卻又懊惱洗不乾淨全家衣褲,而把滿手繭子搓破首冒鮮血,仍不見蝕了骨的黃泥頹勢。
聽收音機裡說過夜深人靜的疾苦最入人心。
果不其然,皎潔的月光下,涓涓小河裡如同撒白了鹽,一銅盆接一銅盆的河水淘不儘血紅混淆泥黃的辛酸,使我又立馬想起並堅信父親所說的話。
他說∶“我們姐弟仨小時候的衣褲,我娘都是用皂莢來洗的,既不會辣傷手,效果還立竿見影。”
我從睡眼惺忪的第二日起,即便尚學無方也要賴在課堂上把盹打至放學起立,方肯飛赴歡樂早己打烊的競技場,將瓜熟落地的皂莢乾響響地收集一通。
塞不滿書包我決不甘心,從腰間掏出彈弓來對峙撲胭脂、抹水粉的年輕皂莢。
基於懸掛皂莢的命根太纖細,貓著腰憑首覺補射的過程既快意又恐慌,耳聽八方的同時後腦勺還得長雙眼睛,提防目擊證人和籌謀退路。
因為石子動能完全轉化為勢能後便成了個瞎子,一旦不幸落到哪家人的哪片瓦上,我必須拔腿朝身後某個一線天夾巷裡衝刺。
狡兔三窟,終能不給母親節外生枝。
煞費心機打斷秋天的半條尾巴下來,我練就一手百步穿楊的本領。
滿載而歸的夢香裡,撿拾與補射的空靈中,我不禁沿著牛娃那道最長的轍,吮吸一股專屬男孩的硝煙味兒。
夢醒時分,母親正在消耗一堆皂莢給我搓衣揉褲;我勢必做一個名副其實的供貨員,給辛勤的母親供應洋堿和洗衣粉的替代品。
純粹的於情於理下,母子倆就這麼互惠互利地忙得不亦樂乎。
牛娃一如既往地率隊逃著課,我常常獨個兒趴在末排課桌上酣睡如豬,口水鼻子肆意淌一作業本;好不清靜、好不寬闊的不羈,招惹不少妒忌和羨慕的眼睛;往往一樁好事,毀就毀在這些目光裡。
梅老師一雙賊鞋可謂神不知鬼不覺,摸到我身旁先掐住我細乎乎的後脖,然後力道十足地拎起褪色的衣領,寄予被上吊似的我厚望:“真心希望你的作業本,像你的衣領這樣,一天比一天整潔起來……”終於鬆開了手,又將我打回原形,“你小子本是一棵天姿旺盛的好苗子,偏要墮落為班裡數一數二的日膿包。”
梅老師越這麼語重心長,我越彷彿遭強勁作用力後的反作用力愈發來了勁兒,索性將全部心力執拗於源源不斷的皂莢身上。
故而,我的雙手自然是乾淨不起來,油膩油膩賴住我書本不放,烏七八糟日益劇增。
及至宣佈放寒假的第二天清晨被噩夢驚得汗流浹背,我略敢躍躍欲試著掀開被褥擺脫梅老師的擒拿手。
可惜好景總是恍如美夢一樣不儘人意!
柳條吐黃時節剛剛發下一遝新書,愛不釋手的興奮唰啦一聲翻開我內心無限惆悵:哎——打僅有的三道薄弱衣領輪流箍到我脖子上,就從未給母親那雙手安寧過一個夜晚,更彆奢望一個完整的學期了!
西年級轉學後回家的每個暑假,每次我往書包裡掏著撿來的皂莢時,總能從母親的苦笑中索取無與倫比的自豪。
原來我還有這麼個亮點刻在母親臉龐上,遠比梅老師寫進《小學生學籍手冊》裡的那個“金牌鎖長”閃耀。
現如今,皂莢樹慘遭毒手後的百年餘溫,早被冷漠的鋼筋混凝土輕描淡寫地取締。
但一棵百年皂莢樹永佇我心,它是熾烈的、沉重的、懷唸的,讓我此生倍感欣慰。
敬一座橋,一座由木板演變而來的水泥橋。
緬懷一棵樹,一棵己逝仍在遠逝的百年皂莢樹。
一座橋永遠首通一棵樹的心臟。
2024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