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水桃結得稀疏,樹也不算太高,綠葉倒挺豐茂的。
我一氣抱著、扛著、舉著他將桃子摘個精光後,他仍意猶未儘,嚷嚷著還要自己去找找卯,令我就地做好協助他的準備。
我蹲橋上挑吃著半銅盆裡的鷹嘴桃,不禁告訴他這桃比糖甜。
他居然視我的毫不違心為彌天大謊,忙不迭朝我搖頭擺手罷,又立馬投身萬花筒般的搜尋中。
我就奇怪了!
平日裡鼠一樣偷糖吃可是他的嗜好。
奶牙相繼新牙蛀成一樁樁“黑定根”便是佐證,更是我搬來嚇唬他弟弟的本錢。
遺憾的是前車之鑒的本錢,仍慢慢淪為了重蹈覆轍的泥沼。
牙醫看成朋友以後,經常接過我的鈔票當扇子,欷歔:“溺愛之過,持戒之傷。”
還好每次都扇得哥弟倆笑不敢露齒,很是彆扭,甚是噱頭,破費中的萬幸啊!
母親視我左一個、父親右一枚地吐桃核為暴殄天物而虧待她的大孫子。
十有**如此。
不然不至於險奪父親皮走刀鋒那牛角刀後,猴急著刨一隻頂大的鷹嘴桃,又是削皮又是刮肉。
結果呢?
一塊滿心通紅的桃肉遞給大孫子,拒接,小手縮背後雪藏屁兜;索性往撅起的小嘴強喂,絕食,咬緊牙關扭頭閃躲;桃汁抹蜜嘴皮兒,舌頭懶得一伸,挽袖管揩之,呸呸呸吐一通。
光天化日樹蔭之下,斑斑光輝猶如金色的跳蚤,顯而易見己被毛毛口水褻瀆。
我與他年齡相仿時也不敢這等放肆,頂多栽了跟頭招惹哪個好心人扶起後,我又狗咬呂洞賓地罵著、喊著躺回原地。
結果喊來的並非母親的雙手,恰是父親怒火中燒的慘白柳條。
母親的殷勤三番五次撞上南牆,彈回的沮喪掛滿臉龐,就將“厚望”交於我,寄托道:“你彆光顧著你那張饞嘴,你身為他的爹,你就喂喂他嘛,可甜可好吃了!”
“我反過來喊過他爹,他都不肯吃一口!”
我像氣球著地那樣溫和地彈起來,反問:“我能抽他不成?
還是像您老以前一樣,給軟糯糯的苞米嚼得碎碎的,然後吐到手掌心上,再撚成團團兒,一個一個地喂他?
現在的他,連我說話的口水都嫌棄。”
母親一臉無辜,尻子剛落父親身旁便如坐鍼氈。
父親頓時哭笑難掩。
“娃兒不願吃就彆壓娃兒,”父親從橋欄上慢騰騰地抽著身,“看緊娃兒找他的卯桃,莫讓他掉下河裡纔是正經事。”
我偏頭即碰見一隻貓鼬,它豎首了兩耳捕風,轉靈著雙睛捉影。
父親瞅著河底接著剖析:“小河裡鑲滿了石頭,栽下去硬鬥硬的,不殘廢也頭破血流,比不得過去軟綿綿的。”
說到這,目光銳利地由河底的某個石頭尖挪至我身,“你小時候常常一跟頭栽下河,把你娘嚇得哇哇首叫。
我把你揪出淤泥來黑不溜秋的,打桶水隨便沖沖屁事冇得。
還莫說,就這條小河助你吃掉你娘不少的‘叫魂蛋’。”
小子獵奇這樁陳年餿事後可不得了了!
壓力徹底轉化浮力,“五指山”秒變“靠山”。
快瞧瞧,何為氣吞山河貌?
雙手抱緊胸膛,仰頭踱步——一隻趾高氣揚的小公雞繞著樹冠一絲不苟。
若不是不時地朝我和母親做鬼臉,還唯獨將無邪笑容投悅他爺爺的話,我還以為是村長揣著紅頭檔案挨家挨戶排查危樹呢。
哪料得意的小步伐三五圈下來就失了形,揉耳撓脖又掀衣抓背,活像隻猴崽子。
“遭啦,遭啦!”
桃毛瘙癢的啟示教我靈機一動,脫掉外套舉起隻胳膊肘故意露出腋毛,然後摳抓著胳肢窩,滿臉驚恐地揚言,“我渾身和你一樣癢癢,全是桃毛,馬上變老毛人嘍!”
鉗製的效果立竿見影,像唐僧念“緊箍咒”,張口便擒來潑猴,何須勞累手。
小子一個愣怔後轉憂持恐,立馬飛撲到我懷裡,嚎啕著求助:“嗚嗚……老爸,嗚嗚嗚……我,我不變,也,也不準你變,老,老毛人,嗚嗚嗚……”契機千載難逢,我將計就計,一本正經地奉勸:“乖乖給我咬一口,桃子是解藥,吃了就……”話未讓我說末,哭聲戛然,抽泣紊亂,轉頭咬回一口“厚望”含著,然後磕磕巴巴地問:“吃,吃了,就,就怎樣?”
“光吃一,一口嘛——”我頗為“一”字懊惱,真想抽自己大嘴巴,但不能氣餒,得乘勝追擊,稍稍淡化惡果道:“頂多變隻你體恤上的小猴。”
說完,他立馬轉身叼回所剩“厚望”拚命嚼。
“哎呦喂!”
聽見我被咬疼手指慘叫,嘻嘻嘻笑著,涕泗滂沱地貼緊我耳朵,告訴:“甜!
真甜!
軟,軟軟的,像軟糖,不,不,不戳牙根……”我仔細聽著,陡然,他厭惡桃的真相如石破驚天。
我連忙抓著他背脊,撓著他後脖,安撫道:“不哭了不哭了,解藥徹底生效啦,不癢了不癢了,不變老毛人,也不變小猴子,大狗狗還是大狗狗。”
末了,將他擁入懷裡。
“變,變美猴王,”他掰開我的雙手,連忙拉展胸襟讓我看,“美猴王美猴王……”由於語氣甚激烈,加之“黑定根”漏風,猴子猴孫難逃一噴,桃渣桃水管夠。
父親站一旁不苟言笑,悶口紙菸,噗出滿臉茫然。
母親捂緊嘴咕咕咕的笑,孫子管她的口技叫著“斑鳩”往桃樹上尋。
母親連忙低下頭幫他薅鬼針草,薅急了眼就發咆燥,對著悠哉悠哉吞雲吐霧的父親,嗬斥:“你咂個球的煙,一吸耗儘家當,一放老命歸西。”
父親被迫將菸蒂狠狠地擂熄後,主動投身於解救孫子褲管的攻堅戰中。
然而,父親那短粗短粗的指頭不敵母親的那般靈氣,以致於他的戰績千斤撥西兩般挫敗不堪時,難以再抑製要藉機泄口老氣,便吼道:“哼——我寧肯按一百畝的蠶豆去。”
一口老氣總算是豁出去了,就管他三七二十一的,從懷裡掏出旱菸來叼著,然後往肥腿褲裡摸火柴。
我忙不迭亮出牛仔褲裡的防風打火機,立馬釋放火舌。
挺裹實的捲菸迫在眉梢卻鬆弛有度,哧哧哧的火焰便以極致的完美身姿,讓父親很快絲縷繞指柔,儘情**大自然。
顯然,父親是個老煙鬼,和我一樣,如假包換。
“滾滾滾,”母親還是咽不下性子嗔怒道:“滾去鋼筋混凝土上按去。”
唆使畢,不誤附送父親一個大白眼,才憂憂地瞭望薄膜大棚。
可那漫無邊際的蒼白,早己霸占她的雙瞳,並向她的心靈滲透。
當天,小子破天荒的把桃子當成水果軟糖吃開了。
爺爺爭著削一個,奶奶搶著削一隻,我也情不自禁要削一枚。
幾番刀換人輪下來,小子爽性地掀起體恤衫,用似桃那鷹嘴般的尖下巴,壓住一隻雲裡霧裡的“藕絲步雲履”;然後騰出雙手,拍擂著白鼓鼓的肚皮,連連求饒道:“彆削了彆削了,甜飽我啦甜飽我啦……”一派大聖入蟠桃園的饜足模樣,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不多不少的占著我銅盆,”母親說著遞刀於我,“你削了吃掉吧。”
“不準吃!”
小子以身護桃,胸膛匍匐銅盆,兩手忙不迭加固漏縫,腳尖故而懸了空,然後睥睨著西下,左眼放哨右眼站崗,急道:“誰也不準吃,一個給我媽媽,另一個是我弟弟的。”
惡狗護食逗得我和母親偷笑一氣後看齊父親,目光恰巧碰撞,似笑非笑令母子忍俊不禁。
吃過晚飯回到晉城,小子從爬上車便酣睡至被叫醒下車,手裡仍拎著那兩枚鷹嘴桃。
“小狗狗,小狗狗,”我掏出鑰匙未插中鎖眼之前,小子己洞見獵奇風吹草動的“小爬蟲”,“你瞧你瞧,”說著將整隻手臂伸進門欄裡搖甩著,塑料袋唰啦啦唰啦啦地響,“桃,鷹嘴桃,比糖還甜!
快快快,爬快點來摘,摘給媽媽削給你吃,可軟可甜了。”
我屏氣凝神地往門縫裡檢視,被側牆折射的微光下似乎有端倪;突然,探頭探腦二門門縫的“小爬蟲”不再猶豫,上滿發條似的爬向他哥哥,摘下了那兩枚鷹嘴桃。
2017年8月福安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