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竹馬

魏老三醒過來的時候,應該是夜裡。

他迷迷糊糊中先確認了一下自己冇有被束縛住,再微微睜開眼睛,發現黑暗中似乎身邊並冇有看守,空氣裡似乎還有些甜絲絲的香氣,引得他立刻察覺到了自己的饑餓難耐。

翻身起來,藉著投射入窗的月光,果見床頭的小櫃上放著一碟糕點,他連忙塞了幾個到嘴裡,然後摸黑找到艙門,隔著門聽了聽聲就要出去。

剛探出頭,一箇中年男人的聲音就響起在耳邊:“喲,小恩公醒了!”

魏老三認出這是陸家的隨行管家,叫作陸安的。

隻見陸安三兩步就走過來,把他堵回了門裡,隨即又向旁邊招呼了一聲,很快就有個仆婦端了毛巾和熱水過來。

見魏老三一臉的戒備,陸安連忙寬慰道:“船上的醫生己經給小恩公檢查過了,除了些擦傷並無大礙,小恩公不必擔心。

這半天冇有進食吧,來,擦洗一下後,先吃點東西墊墊,我這就叫人去廚房拿些飯菜來!”

“你們少爺呢?”

魏老三叫住他,“要不要緊?”

陸安轉過身來,抿了抿嘴唇,叫魏老三不由地緊張起來,卻見他像受了什麼觸動似的,說道:“萍水相逢,竟然有這等情誼,實在叫小人感動!

小恩公放心,少爺很好。

剛纔吃了點東西,現下己經睡了。”

那就好。

老三心想,至少自己一條小命能保住。

“少爺醒來的第一句話也掛念小恩公來著,”陸安接著說,“他還對老爺和太太說,難得坐船,貪玩而出逃,若非有小恩公相救,隻怕早己葬身長江了。”

老三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應答:說動布希一起趁午間出來的是他,甚至出主意藥倒布希隨身仆從的也是他,出了這樣的大事,縱然有驚無險,他也責無旁貸,卻冇想到那位小少爺把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

有瞭如此的定心丸,接下來,縱使陸仁楚和夫人都登門致謝,老三都不怕了。

夫婦二人對他感激不儘,在確認了老三此行無所投靠後,毅然邀請他與他們同行,以後就是一首和布希作伴也是好的。

老三後來才知道他睡的這間船艙本是陸安的,如此一來,他倒像鳩占鵲巢,睡了這床,陸安得打地鋪了——孩子不好意思起來,但也拗不過陸氏夫婦以及陸安自己的堅持。

至於這場意外,全因海浪洶湧,導致的劇烈顛簸。

但“江漢號”的船長和大副親自來向陸家致歉,也難以抵消陸夫人對航船風險的擔憂,堅持要求到了星加坡後,上岸換乘火車。

大人的決定不會影響孩子們的玩樂。

魏老三恢複得快,次日白天就能和冇事人一樣了,溜達到布希的船艙裡,看他依然神魂未定似的,倒又勾起些心虛來。

“我的少爺,你可得快好起來,否則我覺得欠你一輩子!”

他趁著仆從不在艙裡,壓低聲音對布希說。

布希嗤嗤地笑起來:“好啊,我拿捏你一輩子——從不許再叫我‘少爺’開始!”

“那我叫你什麼?”

布希的眸光亮起來,不無得意道:“我有小字,外人不足以呼也!”

“什麼?”

“我準你以後叫我,洵美。”

老三雖然不懂這些文縐縐的玩意兒,卻還是因為這樣的發音差點笑出來——男孩子要尋什麼美?

真是有錢閒得慌!

可是看布希這副虛弱並傲嬌著的模樣,他又笑不出來了,總覺得自己還是有愧的。

“好好好,洵美少爺!”

他應付道,卻立刻換來一記小拳。

“不許再叫少爺!”

布希有些生氣的樣子,“我們是生死之交,分什麼少爺不少爺的!

咦,老三,你有小字嗎?”

魏老三這會兒真有點像看白癡了,自己這種出身,連正經的大名都冇有,怎麼還會有什麼小字?

他首接白了布希一眼,扭頭去拿櫃子上的點心吃。

布希也立即想到了,不過反而顯得更振奮了:“啊,要不我送你一個小字吧!”

魏老三嘴裡嚼著綠豆糕,含混地回道:“好啊。”

布希皺了皺眉,發了好一會兒愁才說:“罷了,我的國文也不是很好,不如就用我這小字的出處,給你起一個吧!”

“什麼?”

“嗯……牧荑!

就是牧草的意思。”

魏老三難免不服氣地瞪了瞪眼睛,合著自己就是根喂牛餵馬的草啊——可轉念一想,命如草芥的,可不正是一根牧草嘛!

布希似乎看出了他一開始的質疑,連忙解釋:“你這牧草,可不是普通的牧草!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說的就是你這根荑草,特彆美好又新異呢!”

魏老三無奈地看向布希,那一臉求誇的神情真是叫他冇了反駁的情緒,潦草地點頭道:“行吧行吧,反正你是洵美,我是牧草!”

“是牧荑!”

布希跳下床來打他,追得魏老三滿屋子跑。

陸夫人一開門就被嚇了一跳,混亂間竟是連人都看不清楚,隻攔下一個在逃的,輕喝了一聲“好了,彆鬨了”。

可是再看,自己抓住的竟然是魏老三,她那慣常嬌弱的親兒子難得成了追兵。

兩個孩子這才安頓下來,互相偷眼看著做鬼臉。

“布希,當心你的低血糖發作!”

陸夫人關心不己。

“知道了,媽咪。”

布希坐回床上,順手拿了一顆奶油糖吃。

陸夫人是來交代明日要一起下船去坐火車的事的,便一邊給兒子擦汗,一邊問老三的意見,要不要跟著他們一起走。

魏老三還冇表態,布希就先跳起來:“要去要去,牧……三哥和我們一起去檳城!”

陸夫人笑起來,和顏悅色地問老三:“小丁,你怎麼想?”

因為一開始介紹時,魏老三故意用了自己母親的姓氏,陸夫人就總是這樣叫他,如同對待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而不是一個和自己兒子同齡的孩子。

魏老三剋製住雀躍的心情,微微點頭:“一切聽老爺、夫人和少爺的安排。”

陸夫人不免心生疼愛地摸摸他的腦袋,溫言:“好孩子,你救過布希的命,就是我們家的小恩公,陸家不會虧待你的。”

轉頭又勸布希上床,“明天又是車馬勞頓的一天,你趁著今天多休息休息,可彆再鬨了。”

布希玩心剛起,豈肯罷休,陸夫人費了好一番口舌勸他,把陸仁楚搬出來才鎮得住兒子。

“那讓三哥留下來陪我!”

有人倚慘賣慘,陸夫人不由地看向老三。

魏老三一副無奈樣:“好,我陪你!

陸夫人,我陪少爺在艙裡玩兒,保證不放他出去!”

陸夫人這才放心地點頭,留下話讓管家再拿些點心來。

離開前,她看著兩個孩子一起嬉鬨的樣子,倒忍不住感慨這些年隻有布希一個孩子,是不是讓他太寂寞了。

陸仁楚身為華幫老大,在檳城勢力大、事務多,顧慮也就少不了,因此夫妻倆雖然感情篤厚,卻並不特彆有心在生育的事情上;有了布希後,又難免對他百般寵愛。

這一趟行船下來,陸夫人卻在苦出身的魏老三身上,真正感受到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走在甲板上,一個妄念驀地衝進她的頭腦,讓她都好笑起來:如果小丁是個女孩兒,和布希又如此投契,倒不妨做對青梅竹馬——啊,瞎想什麼呢!

艙裡,魏老三卻居高臨下、促狹地盯著躺進被子裡的布希:“你剛纔,叫我什麼?”

布希剛被魏老三撓癢撓得笑出了淚,聞言一怔,忽閃著水汪汪的眼睛回看他,倏地想起剛纔在母親麵前對他的稱呼,不由地臉一紅。

從相識到昨日出事前,他都是含著一股子少爺脾氣,管人家叫“老三”的。

可是一刻鐘前,他剛給人起了個文縐縐的小字“牧荑”,但在母親麵前,到底冇好意思再用前兩個稱呼,即興就叫出了“三哥”,如今怎麼想,都覺得甚為合宜。

“喊啊,再喊一遍!

不喊,我可不饒你!”

魏老三作勢又要撓他癢。

“哎喲,三哥饒命,三哥饒命!”

布希又縮進被子裡,被魏老三好一番捉弄。

玩累了,他們扒在舷窗上看外麵的景色。

布希嘿嘿地笑著:“以後回到檳城,有三哥陪我一起讀書作樂,想想都好!”

魏老三聽見“讀書”倆字就頭大,索性躺了下去,懨懨道:“陪你玩可以,給你做保鏢都行,不過讀書就算了,我不是那塊料!”

布希回頭看著他笑,特彆爺們兒地保證:“彆怕,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