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毒不堪親

眾目睽睽,狀元郎林修遠被踩在腳底,寫下幾張字據,蘸著自己脖子上的血,按了手印兒。

沈翎又叫林叡拿著字據,去找裡正和族老按手印,都蘸林修遠的血。

最後字據回到沈翎手中,她滿意地看了看,“狀元郎的字就是好看,狀元郎的血都比秋天的楓葉更紅呢。”

林修遠終於從地上爬起來,一言不發垂著頭往外走。

血汙和灰土混在一起,錦袍己看不出本來色澤。

“站住。”

清泠泠的女聲就像奪命符,讓林修遠雙腿顫顫。

“你當初偽造了我爺爺的遺書,騙我以為爺爺不準我行醫救人。

把真遺書交出來。”

沈翎前世死之前才從林叡口中得知此事。

尚未散去的村民更是驚愕。

這林修遠,明明得了沈家大恩,卻如此狼心狗肺!

沈鈞老大夫多年來待他如親孫,他們可都看在眼裡啊!

林修遠身子一僵,“冇有的事……”“你是真不怕我爺爺夜裡去找你啊!”

沈翎冷笑,“一刻鐘之內,我見不到爺爺的遺書,就把你另外半邊臉上也割一道,肯定更好看,定能讓高小姐愛死了。”

本來林修遠被丞相府小姐看中是秘事,畢竟不光彩。

但跟他一同從盛京回來的幾個同鄉,“悄悄”宣揚了出去。

林修遠雖氣惱,卻也無可奈何。

林家離沈家不遠,不到一刻鐘,林修遠送來一封拆過的書信,寒著臉說:“這遺書,你不看最好。”

“滾。”

沈翎話落,人己進了屋。

林修遠近來最是春風得意,卻遭奇恥大辱,麵色扭曲望著沈翎清麗的背影,咬碎了後槽牙。

轉頭見林叡垂頭喪氣站在不遠處,冷哼一聲,甩袖走了。

林叡連忙追上去。

走出沈家大門時,下意識回頭看。

青石板鋪就的地麵有幾處血跡,空蕩蕩的大院子樹影婆娑,聽不到沈翎的聲音,安靜得像個鬼宅。

風吹開了堂屋的門,門上為慶祝林修遠中狀元專門掛的紅綢子隨風亂舞,彷彿張開血盆大口,要把人吞進去。

林叡心頭髮緊,快步跑走了。

醜事總是傳得飛快,沈翎被林修遠父子汙衊偷人和得了癔症的事,聽者無不目瞪口呆。

訊息傳到縣衙,西嶺縣的曹縣令連連搖頭,“原以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卻如此沉不住氣。”

“他可是丞相府相中的……”師爺若有所思。

曹縣令輕哼,“那沈家女此番不隻是讓林修遠顏麵儘失,若風言風語傳到盛京,那位高小姐豈能善罷甘休?

素來民不與官鬥,盛京的高官更是天街上人,哪裡是一介民女招惹得起的?

她真不該逞一時之快。”

“沈家原也在盛京。”

師爺說。

曹縣令搖頭,“若沈家真還有靠山,沈氏也不會嫁給窮書生,又被拋棄,落得這般境地。

林修遠才高八鬥,卻品性不端,不可深交。

所幸三日內便要走了,敬著便是。”

……林修遠根本拿不出一千兩銀子。

這是钜款,或許他當幾年京官就有了,但如今尚未走馬上任,回鄉時花用還是高小姐給的。

剛換過藥,林修遠饑腸轆轆,卻不便動嘴進食,因今日傷口裂開更大,快到嘴角了。

林叡喝湯出了點聲音,林修遠眼神如冷箭,讓他脖子縮了縮,悶聲道,“要不我喂爹喝點湯吧?”

“不用。”

林修遠不便張嘴,聲音含糊。

從盛京帶回來的隨從是高家安排的,孔武有力,今日卻不曾為林修遠出頭,但也冇拒絕拿著高小姐給的牌子去錢莊取錢應急。

林修遠思及此,心中沉鬱,他得想個法子收買了那隨從,以免他回高家亂說話。

或者,讓隨從神不知鬼不覺把沈翎給殺了……林修遠心中一跳,眼前浮現出沈翎清泠泠黑黝黝的眸子。

以往他最愛那雙美目,如今想起,便心中怵然。

不可……林修遠想。

高家隨從未必願意聽他吩咐去殺人,且他在西嶺縣需得謹慎小心,萬不可再行差踏錯被人抓住把柄。

此時沈翎死了,誰都會懷疑他。

況且,從軍的沈楓隻是失蹤,凶多吉少,也未必就真死了。

他不擔心沈楓報複他拋棄沈翎,是因瞭解沈翎的個性,斷了就是斷了,她不會讓兄長再糾纏。

可這兩日的事脫離掌控,讓林修遠深深懷疑,他到底瞭解沈翎嗎……“對了,那紫玉佩呢?”

林修遠突然問。

白日在沈家,他交給林叡拿著證據說話。

林叡怯聲,“被娘拿走了。”

林修遠眼神一厲,“當真是你撿的?”

林叡點頭。

昨日之前,沈翎冇有做過任何越矩之事。

林修遠心中恨恨。

那玉佩觸手溫潤,絕非凡物,剛想起來可以當掉換銀子,卻落入了沈翎之手。

高家隨從取回一千兩銀票,並告訴林修遠,這是他家小姐所用令牌能取的上限,且是應急所用,回京林修遠自行解釋用途。

林修遠沉著臉讓隨從跑一趟,把銀票送去青山村給沈翎。

……是夜,落榜書生湊在一起喝酒,談起林修遠鬨的大笑話,紛紛覺得丞相府必不會再讓他進門。

“聖上最喜俊男,科舉偏要看臉,真是可笑。

林修遠若非生得一副好皮囊,絕對進不了三甲!”

一個貌醜的秀才憤憤不平。

“他的文章是不錯。”

另外一個秀才說,“美貌不管在哪裡,總是優勢。

羨慕不來啊!”

“可他如今破了相了!

聽說被那下堂婦一刀劃了這麼老長的血口子!

那女人真是瘋了啊!”

說話的人瞪著眼睛比劃起來。

“隻要有錢有勢,破了相也能恢複如初。

誰讓他入了高小姐的眼呢,那高小姐最愛白淨秀美的書生,林修遠又慣會拿捏人的。”

“你們見過他那下堂妻沈氏嗎?

聽說美若天仙,怪不得林修遠休了人家還要毀掉名節,怕是不想那美人被他人染指。”

“美則美矣,如今瘋了,可要離她遠些,莫惹一身騷。”

……下堂婦沈翎,兩日之內,瘋名遠揚。

重生歸來的她,早不在乎虛名。

把林修遠隨從送來的銀票收好,又坐回桌邊,望著麵前沈鈞的遺書,歎了一聲。

遺書交代,若沈楓歸來,兄妹倆一同打開。

若沈楓未歸,沈翎莫看。

沈鈞冇料到,遺書先落入了林修遠手中,且被他私藏替換,用來控製沈翎不能行醫為生,隻能日日刺繡養活他和兒子。

遺書中寫了沈鈞所知的兩個兒子以及大兒媳被害的線索。

零零碎碎,拚湊不出完整的真相。

白髮人送黑髮人,沈鈞為了孫子孫女平安,遠離盛京避禍,也不敢再調查兒子死因,但到底不甘心,留下遺書,希望孫子孫女將來能查清真相,為父母叔父報仇,告慰亡靈。

沈翎知道沈鈞將報仇的希望寄托在沈楓身上,期盼他建功立業,有所作為後再做這件事。

至於沈翎,傳承了沈氏的醫術,沈鈞卻每每讚她學醫天賦出眾後,又瞧著她楚楚動人的臉長歎叮囑她不要輕易行醫,容易招惹禍事。

她的臉,就是禍水。

以沈翎美貌,尚未及笄十裡八鄉的媒婆就踏破門檻。

沈鈞常常憂思,他老了,沈楓生死不明,他要為沈翎尋一穩妥夫家。

小門小戶護不住沈翎的美貌,高門大戶卻隻能給人做小,他思來想去覺得林修遠最好,出身貧寒,才華出眾,知根知底,出人頭地隻是時間問題。

他得沈家資助,又愛慕沈翎,將來定不會負了她。

沈鈞看錯了林修遠,今日也並未顯靈。

家人的仇,是否要報,如何報,沈翎打算從長計議。

但她並不後悔今日徹底得罪林修遠父子。

那對父子的性格,除非她任由他們控製擺佈,如前世般被他們榨乾所有利用價值後再乖乖去死,否則本就不存在任何和解的可能。

但暫時隻能如此。

若真殺了林修遠,她也必死無疑。

重活一世,她很惜命,絕不會跟那對父子同歸於儘,他們不配。

至於接下來怎麼過……沈翎揉了揉額頭,決定明日醒來再從長計議。

正要起身去洗漱,又看到桌上紫盈盈的那團玉。

觸手溫暖潤澤,林叡說從西山撿的,也許真是那位神秘人遺落。

今日流言沸沸揚揚,那人得知可能會來找她取玉佩。

沈翎把玉佩和遺書以及林修遠立的字據,都藏在了沈鈞房中的暗格裡,便去休息了。

這暗格林修遠並不知曉,裡麵還藏著沈翎父母和叔父的一些遺物。

翌日天剛矇矇亮,沈家大門被拍得震天響。

沈翎拉開門栓,就見門外一老一小。

老者身材精瘦,頭髮花白,眉心一顆黑痣,不苟言笑。

小娃六七歲模樣,不似林叡少年老成,白嫩嫩的小臉漂亮極了,眯眼揚起笑,更勝山花爛漫。

“沈姑姑!”

小娃自來熟地抱住了沈翎的腿,“聽說你跟我爹是一對!”

沈翎額頭跳了跳,“你是誰?

你爹哪位?”

“我爹就是暫住你們村西山那位啦!

他把貼身玉佩送給了沈姑姑,還說不是一對?”

小娃笑嘻嘻地從沈翎身旁跑進門,“鄒爺爺,快把行李搬進來,咱們到家啦!”

沈翎快走兩步,抓住小娃衣領,在他衝進堂屋之前把他拎起來,轉過來麵對她,“亂說話,你冇娘嗎?”

“沈姑姑果然知道我娘死了,還說跟我爹不是一對?”

小娃伸手要往沈翎懷中撲,冇成功卻笑得更開心,“開玩笑啦,其實我爹孃都過世了,沈姑姑的情郎是我舅舅,我來找他的!

剛到此地就得知舅舅鐵樹開花,真是可喜可賀!”

沈翎前世跟高手打過交道,很快看出正趕馬車進門的鄒老頭腳步輕盈,力氣也大得不尋常,有高人氣質,心念一動,決定留下這兩位不速之客。

畢竟,她很懷疑近日會有人來殺她,她的功夫隻能對付普通人,身邊有高手更安全。

“扔掉,都扔掉!

那賤人父子欺負我舅母,把他們的東西都扔了!”

小娃坐在桌子上指揮鄒老頭,不消片刻清空了林修遠的書房和林叡的房間,把他們的行李放了進去。

好一個登堂入室!

忙活完,小娃走出堂屋,就見沈翎在院中沏茶。

茶香浮動,小娃搖頭晃腦,“美人如花隔雲端。”

沈翎將兩杯茶放在鄒老頭和小娃麵前,開門見山,“你們來找人,找不到,打算賴在我家,守著那塊流言中的玉佩等人現身,我說得對嗎?”

小娃鼓掌,“舅母真厲害,這都知道!”

鄒老頭深深看了沈翎一眼,冇否認,也冇承認,掏出一疊銀票放在了桌上,“借住些許時日。”

一千兩。

沈翎的笑意立時真心許多,“歡迎小公子和老前輩在我家做客。”

前世刺繡為生,如今想起指尖都隱隱作痛。

不管在哪裡生活,冇錢萬萬不能,而錢越多越好。

小娃眨巴著烏溜溜的大眼睛衝沈翎笑,“舅母,鄒爺爺單名一個衍字。

我叫穆屾(shen,一聲),兩個山,你可以叫我穆小山!

據說我在我娘肚子裡很鬨騰,取這個名字是希望我穩重些!”

沈翎看著在石凳上晃來晃去的小傢夥,點點頭,“人如其名,果然穩重。”

鄒衍嘴角抽搐了一下,輕咳道,“沈姑娘可認得西山那位?”

沈翎輕笑,“這得問穆小山。”

“我叫舅母,你冇否認,當然是認得啦!”

穆屾話落又裝模作樣湊到鄒衍身旁,用沈翎再隔十米都能聽見的聲音說,“不管認不認識,玉佩就是天定良緣,先叫著舅母!

萬事最怕唸叨,我唸叨著唸叨著就真有舅母了!”

鄒衍首言反對,“她是個下堂婦。”

穆屾皺了皺小眉頭,“鄒爺爺你進村時還誇舅母敢愛敢恨呢!”

鄒衍輕哼,“兩碼事。”

“嫁過人怎麼啦?

舅舅還殺過人呢,舅母都冇說嫌棄他!

對了舅母,你殺過人嗎?”

穆屾眸光狡黠,三分好奇,七分打趣。

沈翎搖頭,“暫時還冇有。”

“哈哈哈哈!

舅母真真是個妙人!”

穆屾嘿嘿一笑,“舅母就應當宰了林修遠那賤人才暢快!”

沈翎笑而不語。

喝完茶,穆屾正襟危坐,“舅母,我有個問題,你聽了彆生氣哦。”

沈翎點頭,“問吧。”

“那個林叡,你當真不要他了?”

穆屾小心翼翼地問。

那可是沈翎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親骨肉,才六歲。

不止穆屾有此疑惑,聽聞此事者皆認為沈翎不可能真捨得下兒子,興許在跟林修遠賭氣,此刻己經後悔。

今日冇後悔,明日也定會後悔。

世間男子拋妻棄子者眾,司空見慣便覺尋常。

但若有母親放棄了兒子,就十惡不赦般。

穆屾見沈翎不悲不喜也不答,又搖頭晃腦唸了一句,“有道是,虎生猶可近,人毒不堪親。

外麵都傳舅母瘋了,但我絕對支援舅母!”

“叫我沈姑姑吧。”

沈翎笑笑。

這孩子表麵天真無邪,實則也是個人精。

聰明總是好事,隻要莫存害人之心。

林叡隨爹,沈翎要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