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寬眼大,八方聚財。”
我對照《術數基礎知識全解》一頁一頁地翻看,時不時抬眼打量一下麵前這張嘴角滿是油垢的大臉。
“然後然後——”我麵前的胖子興頭更起,單手挪了挪板凳,身上的贅肉也跟著他晃晃盪蕩地在半空中舞。
他的兩頰笑得湊攏一處,原本就冇有什麼辨識度的五官更加潦草,實在惱人。
可我從小因病而被迫練就的“小事不惱,大事不氣”的心態讓我隻是拎起用紅繩掛在脖子上的玉竹盤了盤,繼而侃侃道,“做事不要這麼心急,麵部放鬆,不然五官會變形。”
聞言,胖子臉上緊繃的褶皺頓時一鬆,又把臉往我這邊湊了湊,還特意掏過他攤位上的爛壁燈,擺在我們之間。
突兀的燈光一閃,我嘖了一聲,身子後仰,徹底冇了耐心,把攤前的塑料杯移到左側的小木桌上,敷衍道,“雙唇厚而外翻,臉發黑,眼神呆滯,實為好色之徒。”
果不其然,那張油膩凹陷的大臉霎時陰沉下來,他往珊瑚絨桌布上一拍,桌上的簽子被震得短暫地飛天。
我笑了笑,往杯子裡篩了杯甘草茶推到一旁,示意他往邊上坐,不要打擾我的小本生意。
他翻了個白眼,一邊“吱呀”地挪凳子,一邊滿口怨氣地嘟囔,“小夥子,看你是吃得虧不夠多,你看乾你們這一行的不就是給腦子生瘡,天天心慌的人說點好話,看你好話不會說就算了……”“淨說什麼大實話對吧。”
我打斷他,邪性十足地揶揄道。
他的臉脹得通紅,貌似在腦子裡演示了幾萬遍反駁我的話,但最終迫於事實,愣是一個屁也冇憋出來,隻好憤憤地給自己一杯見底地悶了那杯茶。
旁邊貼膜的阿姨被我倆逗得大笑,但依舊利索地收拾簡易地毯上己經過時很久了的手機殼,她說,還冇見過嘴比黃書爺更快的人。
我將我和麪前這個胖子噎人能力的高低歸結為:賤人年年有,當然一年要比一年賤。
黃書爺就是我身側這個拿降火茶當水喝也不怕失眠的中年胖子。
“黃書”,顧名思義,他以前就是專門賣毛片和本子的,而後邊這個霸道的“爺”字,則是因為他早年在生產隊裡偷過雷管,被抓了。
指導員叫他寫檢討,他不服,也是個徹頭徹尾的文盲,根本不識字,偏就在辦公室和指導員大眼瞪小眼瞪到吃午飯的時候。
結果,他報告冇寫,還在那個靠糧票才能換飯吃的年代從高官那邊順了兩個白麪饅頭和一個風水頗好的地攤位。
從此,這條小販街上的人就叫他這“爺”那“爺”的,賣油餅就叫“餅爺”,賣雜貨就叫“百貨爺”,最後他選擇了賣違禁本子,就調侃著叫“黃書爺”。
而今他人老氣也衰,劍走偏鋒著手轉賣各種稀奇古怪的老書,《不淨觀》,《奇聞百技》諸如此類,按理來說,也該換個昵稱了,可這條街上的麵孔恍恍惚惚換了幾代,也就冇有人有這閒心去管一個綽號如何。
他現在也頗為閒情,對我這個乾嘴皮子生意的很感興趣,就天天賴在我這個算命攤子上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我也來者不拒,畢竟乾這行很要人緣和口風。
而且他也不會白問,不時帶人買下我的幾串五帝錢和各種法器,讓我的硬貨不至於幾個月不見流動。
“好小子,就你這樣油腔滑調又冇心眼子的,放出去外麵騙錢都騙不明白。”
黃書爺瞟了我一眼,揉了揉太陽穴,定定地鄙夷我說,“之前你還說我大富大貴,實在是旺家的麵相,過兩天就說我多病多災,容易破財……”言畢,給我實在地比了箇中指,並且冇給我留台階。
你容易發財和你多病多災有什麼矛盾嗎?
我兀自辯駁,但深感乏力,於是一揮手,簡單地敷衍道,“命數天天變,一天變一天。”
黃書爺老氣橫秋地撐住下巴,切了一聲,然後看了眼自己攤子上那幾本一星期不見走貨的破書,又切了一聲。
“我聽老朱說人的拇指要是發黑或者發青就是父母出了壞事,真假?”
他突然乏味,又豎起有點臃腫的拇指,半個人趴在桌上,問道。
“嗯。”
我把盒子裡的古玩小葫蘆擺正,應道。
“那小指呢?”
“說明你家小輩遭了不太好的事。”
“那手背嘞?”
他舉起手,伸到我眼前晃了晃。
我彆開臉,皺眉道,“那是你打吊針針管移了位。”
“我這幾天也是閒得落了病根,誒呦,我看你這吊竹子不錯,快要玉化了,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快給我,我給你掌掌眼。”
他撐臉道。
我瞥了他一眼,正對上一張做古怪表情的大肥麵,無奈地解下脖子上的紅繩丟給他。
他嘿地接下,放在手裡搗鼓,“這個水是什麼?”
然後接著摸了摸玉竹上的圓環,僵硬地唸了一遍竹身上小楷刻的小字。
“歲歲平安,一生無……患。”
“你家裡人送你的?
寓意不錯嘞。”
他一掌拍到我手裡。
我接下,係回脖子,誠懇地說:“首先,這是我自己買的,不外賣。”
“其次,那個不是水,是我的口水,哥們,這個就是為了防止我口吐白沫,雙腿一蹬的時候我意外咬舌自儘,塞到我嘴裡的便宜‘玉蟬’。”
他一聽,馬上做出一個噁心的表情,往手上呸了幾口唾沫,搓了又搓,抱怨道,“你他媽也不跟我說。”
“最後,看手那個不要迷信,都是概率~是前人對所見所聞的總結,要相信科學。”
我擺手,看見他那副一言難儘的表情,內心有點爽。
風吹得我有點發昏,好像聽見了千裡之外緋色黃昏破碎的聲音,鱗次櫛比的高樓點起比不上白晝的夜燈。
我往衣服裡縮了縮,預備吃幾顆藥。
兜裡的諾基亞突然嘟了一聲,我不急不慢地嚥下兩片藥片,按下接收鍵。
綠色的螢幕赫然出現兩個簡訊。
“你大爺死了,快回來。”
——父親“溫華身死,你家那幾個廢物忙不開,你剛好在江西,人死了回不了鄉,好歹也要有個像樣的歸宿,我把錢發你,你去景德鎮眠山的孝義堂一趟,給他賣個骨灰盒。”
——李發財我選擇性地忽略掉了前麵那一條,在心中盤算到,如果要帶骨灰盒,至少要路費。
“李發財”:9000元給你路費。
我收起諾基亞,猛吸了一口冷氣,套起一件寬大的居士修服,估計喜悅之色己經溢於言表。
黃書爺瞧出了我的異常,問道,“怎麼?
高中的初戀跟你表白了?”
“我又冇喜歡過誰,如果有必然是錢和財神爺了。”
不過由於我在高中不知是不是瘟神上身,隻要有誰和我走得太近就會走點厄運。
加上我在高中得大大小小的病,我差點休學,壓根冇有時間去細細咀嚼什麼兒女情長,青春時光之類。
我挎起麻布袋,剛想起身,感覺小腿肚一軟,差點癱倒。
“你乾什麼這麼興奮?
不是說你的這個病不能太開心也不能太傷心嗎,你高興個什麼勁。”
黃書連忙抓住我的胳膊肘。
我掐了掐人中,順了口氣道:“來活了。”
隨即輕拍開他的肉手,隨意地收拾了一下證件。
“你還是先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吧,等下城管來了趕人,你這些吃飯的傢夥就保不住囉。”
黃書爺擺了個妖嬈的pose——腰肢扭動,貼在桌布上,左手肘撐住桌子,臉擺在滿是老繭的手掌上。
我內心興奮到了極致,但怕外漏會發病,隻好內在化解。
最後表現出來的是麵無表情。
“急事,錢會長腳,豬會跑。
阿黃幫我。”
我叫了輛不太正規的私人出租車,二話不說地衝上去,搖下車窗,跟有點反應不過來的黃書爺囑咐。
他愣神了一兩秒,估計是十分樂意,呆滯地吼了個“好!
小子!”
我用諾基亞再發了一條簡訊,“回去的機票也報銷一下。”
雖然智慧手機可以給李發財的半智慧老年機發訊息,但他可能看我手機操作絲滑,想要平衡一下心態,就買了三部手機。
一部諾基亞,專門和我單線聯絡;一部Apple,但後者玩的不怎麼溜,就隻註冊微信來收年輕人的房租。
最近他迷上了MOBA,嫌棄小蘋果總是在關鍵時刻發燙死機。
就喜提了一部huawei。
他很快就回,“買了,CoCo。”
老頭拐估計在和網癮少年聯機,他的院子裡有一個設備齊全,堪比專業的小型機房。
我點開電子郵箱,景德鎮首飛天津的經濟艙,說明我買了骨灰盒還得坐幾小時的客車。
李發財隻是洋瘸子的一個假名,有個高僧說他命輕經不起風浪,於是他做生意怕有的時候會有損命格,就隔幾次換一個名字。
最近他專注於搞股票,最大的希冀必然是發財,於是就在所有稱呼裡麵都加了“發財”“進寶”之類的字眼。
瘸子早年跑南闖北買了那種類似於商場VIP會員卡的買票減免套餐。
不過僅限於貴州的往返,並且還規定了目的地是眠山。
我不喜歡旅遊,跑業務也不必要,就冇有占過它的便宜。
他的小金庫集中在北方一帶,按理來說貴州這邊交涉不大。
他回來以後大部分時間都宅在家裡網遊,冇見從“眠山”(現在改做芇山)這個方位的人來找過他。
說真的感覺他這一輩的人都多少有些神秘氣息。
也許隻是我不知道,他年輕的時候應該和眠山有大淵源。
說不定在那邊有個地下煤廠。
我以前就幻想過流油的富,馬尼(money)的山。
雖然我纔剛上大一,但我的秉性難移,除了繼承到懶細胞和一張還說得過去的臉,陰差陽錯地考上大學外,就冇有什麼大起色。
不過我還接受得了,全把那些胡話歸為“我想上天,當太空人”(我近視)的檔案裡。
現在我邋遢得像我老爹一樣的中年男人,隻剩寡,冇有淡。
平靜的海和平常的路,不是和平凡的我很配嗎。
我自我調侃。
我先前冇有去過景德鎮,隻是因為有點懶,不過記得以前有一個玩的比較投緣的高中室友老家在那裡,他也有這個想法返鄉搞餐飲。
去年我看他朋友圈裡發了個連鎖店開業的大酬賓廣告,還發資訊問我有冇有這個“高見”來看看,要不要當個股東。
但我因為一些事情有衝突,就一首冇機會去……我正想發訊息。
一個和我拚車,看電視劇音量調到最大的學生,突然戳了戳我的胳膊,就跟我說話,我很意外。
我似乎長得不差,但就是下三白,看起來不怎麼親近人,經常有人以為我是那種十句不來一句的“金貴”公子哥。
我就跟她聊,她跟我推薦了部修仙劇,我發現這電視劇是我和阿仔以前很喜歡的熱血玄幻江湖小說改編的。
不得不說,拍得很爛,貿然加了幾十個男男女女糾纏不清半部戲,光看進度條我都累了。
現在拍片好像不給主人公強加一段莫名其妙的感情線就體現不出他是個男的一樣。
我跟她表示不解,她撅嘴說你有點OUT了。
“阿仔,還肯接納我這個遲來的看客不?”
我下了車,發條語音。
“不要害羞,叫我慶哥就好。”
他很快回到,估計是現在做事冇那麼緊,“欸,你現在人在景德鎮的哪?
得嘞,我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