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日上,窗外天光大亮,此時約有巳正,忽聞門外有腳步聲,以指微敲門戶,很是謹慎。
“少爺,少奶奶。”
“進來。”
蕭祈答了一聲,一群仆婦丫鬟聞聲便推開房門,擁進屋來。
啟紗窗,卷珠簾,繞畫屏,分羅帳,一對新人隻著寢衣,在床沿並坐。
伺候的婢女皆垂著眼眸,暗自偷笑。
一婆子年紀五十以上,身材豐腴,是蕭祈祖母身邊伺候的崔嬤嬤。
她掀開錦被一瞧,見元帕落紅,不覺眉開眼笑。
一拿起元帕便轉身放進了一個樟木錦盒裡,然後含著笑容上前向蕭祈、星河道喜。
“恭喜少爺,恭喜少奶奶。”
說完即與婢女捧匣而出,轉身帶上房門,前去向主子覆命。
星河則移步梳妝房,拭臉漱口,坐於紫檀妝台前。
一旁的婢女打開妝奩,為她點妝梳鬢。
剛要抬頭對鏡畫眉,卻見鏡中微露半麵,星河剛在鏡中與他打了一個照麵,那半張麵孔便又紅著臉迅速逃開了。
待換好了衣裙,轉出屏風一瞧,早見蕭祈穿好了衣冠,在外間等候。
見星河正看著自己,目光好似彆有深意,蕭祈便想起了自己剛纔窺鏡的行徑,臉上登時一熱,彆過臉去沉聲靜氣地說:“該去萃華堂了。”
星河微微笑著,不置一詞,隨蕭祈往萃華堂的方向去。
成婚的第二天,新婦是要向翁姑奉茶的。
而萃華堂早有人在門邊等候,一個嬤嬤忽然提起嗓子,報了一聲:“大少爺和大少奶奶來了!”
堂上諸人便都注目過去,隨著環佩聲來,門口走進一對新人,蕭祈在左,星河在右,緩步上廳。
隻見星河,淡掃眉黛,薄施脂粉,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身穿彤色繡邊織錦大袖衫,外搭淡青色披帛,五官精緻,韻致天然。
尤其身上那種柔情與俠氣,好像一把青霜寶劍被掩映在輕綃霧縠之中,鋒芒猶在,隻是朦朦朧朧,讓人看不清虛實。
堂上一個滿頭珠翠的緗裙少女,早早將嫉妒的目光移開,那兩道眼波首注在了蕭祈身上。
髻挽烏絲,發披後頸,束著一支雲紋玉簪,內搭一件月白色交領襯袍,外著一襲淡青色暗紋織錦長袍,腰間掛著一枚雙鶴雲紋白玉佩,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一時間,緗裙少女的心中愛、怨、妒三個字來回顛倒。
“無恙,星河,快過來向奶奶請安!”
蕭祈母親的聲音,和善熱情,朗如珠玉,打斷了少女心裡如春水般的哀怨。
蕭祈、星河同時微瞧了一眼,無恙是蕭祈的表字。
星河見自己的婆婆笑吟吟地坐在偏座右列的首位上,那一種端莊美麗的態度,令人見了可敬可愛。
再轉向正麵,富麗敞亮的萃華堂裡,蕭家的家主蕭儼,也就是蕭祈的父親,與蕭祈的祖母一左一右坐在正中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
其他人則同蕭祈的母親一樣,偏坐兩旁,婢女垂首侍立在側。
蕭祈承命,攜著星河走上拜墊,朝父親、祖母恭恭敬敬地下拜。
拜畢,便有兩個清秀的垂髫小鬟,年紀約十西五六歲,衣服雅潔,笑盈盈遞上兩杯熱茶。
兩人接過茶盞,先敬給了蕭老太太。
“祖母,請喝茶。”
蕭老太太那身大鑲大滾的棗紅色暗花織金錦服,與身後的紫檀木靈芝紋嵌大理石椅交相輝映,看起來華貴無比。
長年的養尊處優,使得她雖然年近花甲,仍麵有桃花之色,精神矍鑠。
然而一對顴骨往上翹,嘴唇往下彆,在喝過蕭祈的那杯茶後,看向星河時,迷霧般的雙眸裡便充滿了挑剔的意味。
她仔細瞧著星河那雙手,疤痕斑駁,或深或淡,比府中的丫鬟還要粗糙,眉間就漸漸刻印出不滿的皺紋,這樣的粗野女子竟然成了自己的孫媳婦,便遲遲不曾接過星河手中的那杯茶。
蕭祈看不過,開口提醒了一句:“請祖母喝茶。”
蕭老太太聽到孫子求情,便也適可而止,接過茶盞抿了一小口。
將茶盞放在桌上,盯著星河嚴厲地訓誨起來:“我不管你從前種種,但你如今己經是蕭家的大少奶奶。
事上以敬,事夫以恭,乃妾婦之道也。
你可記住?”
蕭祈向星河瞥了一眼,隻見她應了一個“是” ,說話很簡短,表麵是淡淡的。
可從那微微垂下的星眸中,蕭祈看出了溫順麵容下的譏誚,隱隱閃著一絲“恕難從命”的“叛逆”光芒,心裡不禁起了一絲異樣。
入門三相,便知其家,聽言三句,便知其品。
星河冇有很拿蕭老太太的話當回事,她想起了她娘昨日為她梳妝時說的一番話:“蕭家雖然對我們母女有恩,但你嫁進去也不要一味的逆來順受,該還手須得還手。
我們江湖兒女做事,該行則行,當止則止,若實在待不下,和離便是。”
蕭老太太見星河沉靜寡言,雖不夠討巧,但總還算溫順,微點了點頭,也是做夠了威福。
命侍婢捧來一座一尺多高的綠鬆石送子觀音像,給星河做了見麵禮。
星河向上瞧了一眼,泰然收下。
蕭祈於是引著星河移步到父親跟前。
“爹喝茶。”
“父親,請喝茶。”
蕭儼其人西十餘歲,手上戴著一個玉扳指,玄青色的暗紋錦袍,不濃不淡的掩齒青須,雙眸炯炯,如岩下電。
雖是江南數一數二的钜商富賈,卻毫無銅臭之氣,反像個學識淵博的大儒。
一開口便是一句“好兒媳”,爽快地接過了星河呈上的茶。
星河見了心中暗道,果真如蕭祈所說,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蕭儼然後又接過自己兒子那杯,叮囑他說:“無恙,你媳婦的父母都不在身邊,你可要好好待她。”
先前,蕭儼便從自己的母親那裡聽來了許多不滿意星河的言論,說她是一個來曆不明的鄉野丫頭,與無恙門楣不當,不可寄以蘋蘩之托。
可如今觀看了幾眼,見她禮數步趨,雍和有度,沉穩大方,也非碧玉小家女所可同日而語,來日或許也會是一位稱職的蕭家主母。
蕭祈應承道:“是,孩兒定當謹記在心。”
隨即在父親和顏悅色的目光中,輕輕扶起星河,又移步來到母親麵前。
星河盈盈下拜。
“母親,請用茶。”
蕭夫人早己期盼著這一天多年,欣喜地接茶在手,各飲下了小口。
舉止端莊,雖是徐娘半老,但雲鬢鳳釵,卻也是慧眼明眉,顧眄神飛,風致嫣然。
端詳著麵前一雙佳兒佳媳,兩無高下,十分匹配,自喜眼力不差。
笑吟吟地說:“願你們夫婦恩愛不疑,白首偕老,子孫滿堂,福壽駢臻。”
說著從腕上退下一副上好的翡翠鐲子,套進了星河的手腕,把她的手同蕭祈的手交疊在一起。
蕭祈的動作微僵,隻覺得自己的掌心熱烘烘的,好像傳到了臉上,就連耳根也覺得在發熱。
星河隻是微笑,這種肩負重任的感覺,讓她頗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