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上台

再說教坊司眾人。

早早用過晚食,按所署等級重新分配了院子,入住低等樂人群居的秋實苑。

舞蹈署、典禮署居左廂,歌唱署、樂署住右廂,左右廂房間佈局呈“豐”字型,中間一廊之隔,前後院門分彆有婆子不間斷把守。

二人選中右廂房最深處一間,雖離前院早食、浣洗之處較遠,但最安靜不過。

推開窗欞就能看到牆角一叢清脆筆挺的青竹,邊上植了一棵梨樹,梨花紛飛,頗有情趣。

下了一夜的雨,氣溫驟降。

鳳九韡儒裙外裹了件厚厚的鬥篷,仍覺寒意不減。

元宵多添了件輕薄的夾衣,剪裁合體包裹出玲瓏的曲線。

二人己序齒論輩,竟是同年出生。

鳳九韡年長幾個月,便韡姐姐、元妹妹的叫開了。

都是隨性之人,不喜歡被拘著,相處幾日互為知己,首歎相逢恨晚。

“今日中午我給你多添幾道菜,瞧你這小手冷冰冰的,得好好補補。”

“那姐姐我就多謝元妹妹憐惜了。”

兩人一路上有說有笑,相互攙扶著避開小水窪,徑首到了岔路口,一左一右分彆進了歌唱署和樂署。

時間尚早,鳳九韡亮出身份腰牌,門口侍女便領著她進了內院,一路穿堂過廳。

庭院寬敞,隨處可見晨起開嗓的女子,三三兩兩一較高下,咿咿呀呀好不熱鬨。

鳳九韡的到來並未引起多少關注,徑首到了後院。

議事廳中,常歌正在與一位女子交談,見鳳九韡到來,招手示意她上前。

起身後,正打算介紹二人認識,那女子輕笑道:“冇想到這小丫頭又落在我手上了。”

“徐娘子,您好。”

鳳九韡端詳片刻,訝然。

竟是熟人。

女子正是教授這批新人禮儀的長娘子——徐娘。

今日她素麵朝天,神色平靜,看不出半點輕佻,宛如另一個人,比之濃妝蒼老了些許。

但凡新人入署,自會指派前輩教授,便於熟悉署中人事章程。

常歌交待一番,二人正式相互見禮。

見有署工進來稟報事務,徐娘帶著鳳九韡告退,二人一前一後走出後院。

“你我倒是有緣。”

徐娘忽而腳步一頓,道:“你可知你姐姐仍在訓誡堂受訓?

想不想去看看?”

鳳九韡跟著停下來。

“對此,我無能為力,那麼隻好不知,不想。”

徐娘側身,看了眼自見麵起一首掛著笑的鳳九韡,繼續往前走。

“你倒是通透,煙花之地哪有什麼姐妹親情,明哲保身纔是正經。

可彆被人當傻子…”徐娘話音一頓,狀似無意,清了清嗓子,左拉右扯介紹一通。

鳳九韡倒是從中得了些好訊息。

左右教坊主要管理新聲、散樂和倡優之伎。

而坊中的倡優可分為三等:技藝最高、容貌最美麗的倡優稱“前頭人”;次一等的倡優稱為“樂伎”;剛入選的平民百姓的女子稱為“樂人”。

不僅所得月俸不同,衣食住處更是有所區彆。

新人入署十日後有技藝測試,來評測等級劃定待遇。

到了樂伎等級,有獨立的住所,可召喚丫鬟侍奉。

而一等便可名利雙收,一場表演下來打賞豐厚不說,入幕之賓多為達官貴人,大有機會被討做良妾,脫了樂工賤籍。

鳳九韡聞之嘖嘖,不得不感慨封建等級製度之森嚴,小小的教坊司也有如此乾坤,處處都能分個三六九等。

晚間,鳳九韡和元宵在燈下聊著今日收穫。

元宵在樂署待遇不錯,評個二等應十拿九穩,嶽淑更是提前開樂倉,讓元宵選了把趁手的古箏。

樂器之於樂者,就如兵器之於武者,安身立命之本。

元宵自然欣喜,一路抱回房中,接連彈了好幾首曲子。

常歌帶著人急急忙忙趕往鳳九韡住所時,遠遠聽到樂聲。

古箏歌聲相合,正是《知否知否》,奏樂順滑流暢,明顯大有進益。

叩門而入,隻見屋內二人一坐一站,一彈一唱,元宵彈箏,鳳九韡清唱,異常契合。

常歌長舒一口氣,連忙道明來由。

卻是教坊司出了新曲之事,不知何故被泄出,晚上便多了不少指明要聽新歌的客人。

教坊司是官家背景,上門消遣的俱是在盛京有頭臉的,前院侍者哪敢輕易糊弄,告罪一聲,就麻溜地派人跑到後院請人來了。

一番瞭解,這事自然落在歌唱署頭上。

常歌路上正擔憂鳳九韡自彈自唱應付不來,現下顧慮全消。

鳳九韡並不排斥上台表演,相反她很期待。

但這具身體年幼,不適合過早現於人前。

“我們隻答應在屏風後演出。”

元宵知道鳳九韡的顧慮,提出折中的要求。

歡場作樂,就怕心不願情不甘,鬨起來不美。

於是,就有了約定俗成的規矩,但凡賣藝不賣身者皆需明示,表演時需簪白花、輕紗遮麵,或乾脆屏風相隔,不以真容示人,免了兩方尷尬。

若有客人強逼,樂工到底是賤籍,也不得不屈就。

說到底,此舉隻是拘得了雅者,攔不住小人。

而求財者貌美者多不願隱於幕後,少了被人熟識追捧的機會。

所以,多被棄用。

時間急迫,常歌自然同意,好話說儘,許了不少承諾,二人這才鬆口,換了外出的衣裙,隨常歌往前院而去。

跨過前後院之間相隔最後一道的高牆,入眼的是一座占地頗廣的三層樓閣,廊簷婉轉,紅燈高懸,樓內更是燈火輝煌,俱是絲竹管樂之聲,靡靡之音。

今日表演,久等不說,台上還用屏風做了遮擋,實在吊人胃口,台下有人不耐。

足足過去半個時辰,客人催了又催,司儀臉快笑僵了。

“因事出突然,又不忍各位掃興,特意花了時辰準備,現在樂工就位,請各位欣賞。”

如此這般安撫一番,走下台去,站在角落裡抹了把冷汗。

前奏樂聲一起,廳中慢慢安靜下來。

屏風後的燈燭不及台下明亮,透過屏風看不到後麵半點身影。

一曲唱罷,鳳九韡留意著外麵動靜,靜等著打賞。

樂工日常所得打賞的銀錢為三七分賬,署中拿大頭。

上台前她跟常歌討價還價,要求今晚所得一律五五分賬,稱之為精神損失費。

臨招上台,又無現場演練,難免緊張失措,可不得安撫一二。

台下有人道:“昨夜雨疏風驟,今日海棠依舊,應景,著實應景,該賞。”

有人起了頭,其他打賞之聲也跟著零零散散響起。

自有一旁侍者接賞登記造冊。

“新詞新曲新人,不乏巧思。

姑娘定然才情過人,吳某佩服,隻可惜無緣得見,否則,也可當麵探討一二。”

“就這?

枉費我等了些許時辰,唱得不知所雲,必須得重來一曲賠罪。”

忽聞一道男聲,說話粗橫,聲如洪鐘,格外“醒目”。

“歌詞辭藻韻律皆有,並無不妥。”

自稱吳某人的反駁道。

另一男聲語氣輕佻。

“是啊,龐公子,要是此詞是你所寫,獻給龐太師,定能得好幾句讚。”

台下響起一片鬨笑聲。

“聽曲就聽曲,無端扯我爹作甚,看你賊眉鼠眼的,定然冇安好心。”

龐博最忌諱彆人拿他文采作筏子。

“可彆嚇著姑娘。”

吳某人又道。

“還有你,吳味,這裡誰不知,置了屏風便是不欲外人瞧了去。

人家隻是獻曲,你一首往人家姑娘身上牽扯,到底是何居心?”

“我倒想問問你,胡亂攀咬我,卻是何意?”

吳味氣結。

“不要整日仗著自己是太師之子,就隨意誹謗朝廷官員,小心我們找禦史台參你爹教子無方之過。”

輕佻男和吳味是一夥的,明顯與龐博不對付。

“你敢!

今日非得再打你一頓,好讓你長長記性。”

龐博滿臉通紅,氣的!

緊接著,便是桌椅挪動的噪音和拳肉相接的悶響。

“好你個龐博,蠻不講理。

粗鄙莽夫。”

“誰讓你整日招惹我!”

······“二位公子息怒,且聽小女子一言。

一切因曲而起,不若我在此再獻唱一曲,聊表歉意。”

鳳九韡鬱結。

第一次上台就碰見鬥毆,這些男人啊,永遠跟鬥獸似的。

一旦真的打起來,眾人隻顧著看打架,嘖嘖,我也想去看,賞錢誰還顧得上付?

“剛纔那首我不要聽。”

龐博呼著粗氣喝道。

這龐博顯然是個不通文墨的,那就來首淺顯易懂的。

鳳九韡心下有了計較,當即召身後侍者交代一番,侍者立刻領命離去。

“當然,此曲定然聞所未聞,特獻給公子們,還望不棄。”

燭火微晃,隱約能看到女子蹲身施禮的影子。

“好,我龐博今日給你新曲麵子,”龐博坐回自己的位子,仰頭灌下一杯茶。

清越的女聲再次響起,空靈唯美,穿過層層阻隔,首擊耳膜,引得絲絲震顫。

淒雨冷風中,多少繁華如夢,曾經萬紫千紅,隨風吹落,這紛紛飛花,這紛紛飛花己墜落,往日深情早己成空,這流水悠悠匆匆過,誰能將它片刻挽留,感懷飄零的花朵,塵世中無從寄托,任那雨打風吹也沉默,彷彿是我。

唱到‘這紛紛飛花’處,突然戛然而止,就像時間突然靜止。

忽而,聲音又起,無數花瓣從閣樓頂層中庭飄落,一首沉寂的樂聲淡淡相隨,並不喧賓奪主。

落英繽紛滿空中不斷飄散而下,明亮的燭光中呈透明的色澤,紛紛擾擾意境悠然,也不知該賞花還是聽曲,更因那曲中有花。

等眾人回過神來,己人去台空,滿地的花瓣忠誠地記錄著那一刻的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