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瓜衝上前去,一下攔住去路,說道:“汙辱了人,還想走?
冇門!
我還想打你呢!”
說完擺了架勢。
“住手!”
姬職疾步上前,拱手道:“鄒子留步,在下公子職有話可說,請到茶樓敘話,手下二人俱是粗人,行伍出身,身兼武士,難免言語粗魯,又因無知,缺少見識,得以冒犯先生,還望大人海涵!”
轉身對包有魚道:“快去何氏駐馬店,尋個驢鞍子來,要上等貨料,安於先生驢背之上,以儘鄙人敬仰先生之心!”
包有魚聞聽,悻悻然轉身而去。
鄒衍笑道:“噢?
公子職呀,還記得我不,早年老夫隻身來到燕王宮,你在宮中還在鬥雞玩蛐蛐、戲蜻蜓呢!
又有一年,你使彎弓射北雁,受到了我一聲訓斥。
記住,要惜良禽!
你生在宮中,人富不知家貧,亦不知此物妙處。
進而言之,你打下北雁來,隻為戲耍而己,窮人之子卻不然。
一個青年愛上一位女子之後,因家中無物作為聘禮,便拉弓射下一隻燕來,手上拎著這隻雁,跟在媒婆媒士身後,登門提親,麵見來年老丈,以撐臉麵,你該將此物讓給他們打!
往後,當了一國之君,也要告訴臣下,不要輕易獵之。”
聽了鄒衍一席話,姬職大為驚訝。
心想,我一庶出之子,怎麼可能當上燕王呢,何況目下,正是風雨飄搖之時。
說道:“夫子言笑過甚矣!
說話小聲點,唯恐讓相國子之及太子平手下人聽去,不然,我便性命有憂矣!
說不定,立刻就會有人要來取我頸上人頭呐!
再說,什麼一國之君,在下自是不信!”
鄒衍笑道:“信不信由你。”
隨之喊到了駕,就要離去。
姬職急忙追上前去,急中生智說道:“先生!
鄒子叔父,我想起來了,當年,你還欠我個人情呢,記得你說,等我長大後,為我說一媒,當一次媒士,還記得不?”
鄒衍想了想,隻覺得無中生有,沉吟道:“不記得呀,我何曾說過?”
姬職笑道:“先生健忘了,這也難怪你!
鄒子畢竟公事繁忙,又喜遊走天下,西海皆鄰裡,哪裡還記得我這庶子小兒婚妁之期?
今有一事相求於道,萬望用心而幫,你看何如?”
鄒衍正色道:“徑首說吧公子職,若是跟我耍滑使奸,有你好看!”
姬職欣然說道:“誠不相瞞,大將軍市被府上有一女,名叫市簡,方今一十又八,我深愛之,二人互相傾心,己達半年之久,不料卻被相國子之和太子平看上,目下正處難中,還望大人前往將軍府中為我求情,以去其母疑我不才之心!”
說到這裡,姬職恭身施了一禮道:“縱有千金,也難表我仰望大人之心,當有厚報,就煩請你走一趟吧,相國子之和太子平那裡,若能說下話來,更是不勝感激!”
鄒衍道:“素聞公子平生立有大誌,不匡扶正義,效勞國家,反而念念不忘此女,真乃性情中人也!
也罷,各說好話,事成與否,自看你的造化!
至於謝禮之道,說說便罷。”
說完,“駕駕”兩聲,兩腿一夾驢肚,驅驢而行,看樣子,前往將軍府方向而去了。
事情竟然這般遂心,不料一下應了個痛快,儘管媒事仍然如壺半懸,姬職還是臉上含笑,目送而去。
及至包有魚起來,姬職拎了拎驢鞍子,說道:“先生駕驢自去了,鞍子之事往後再辦,先置於路邊店,我也己經餓了,走!
到鮮虞酒樓去,我請你倆喝回千日醉!”
於是,三人栓馬客棧,進了酒樓,叫來小二,剛要點酒,卻被包有魚叫止了,說道:“公子,雖說,雪中飲酒,乃是男兒之歡,然則念及小姐市簡,仍處苦悶之中,繡樓巴望公子,美食難以下嚥,我等怎可以在此儘歡?
宮中又不知何時有事,萬一有娘妃或大王召喚,豈不誤了大事,我看還是留待來日吧!”
姬職欣賞的看了包有魚一眼,道:“兄長之語正合我心。”
於是酒事作罷,隻潦草點了些魚蝦、肉丸和菜黍,權表謝意。
姬職端起飯碗,胡亂往嘴裡扒了幾口,便帶領二位手下,匆匆離開了鮮虞閣、不久,回到了宮中。
就在姬職回到自己的偏殿昭陽宮、崇文堂裡之時,兩道黑影突然在室內閃了一下,隻見一個蒙麪人說道:“秦開,不好,公子職回來了!”
另一個蒙麪人低聲說道:“公孫弘,你怎麼不長記性,不要首呼我名!”
公孫弘立刻改了口:“大哥,隻怕會被髮現的,怎麼走出王宮?
遍地都是雪呀,會留下腳印!”
忽見秦開兩眼發光,從案幾上拿起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來,說道:“宮牌!
這下有辦法了,燕王宮倒是不難逃出去,不過,估計用不著它了。”
公孫弘道:“還是帶上吧!”
“也好!
權當備用!”
秦開將宮牌揣進了懷裡,說道:“走正門隻怕會被認出來,我想出辦法來了,走後門!
後門宮衛有俺自己人,可以打個掩護,往年買菜的老牛車從那裡走過,我跟趕車的大叔說說,將我倆藏在牛車裡,就能混出宮!”
於是,在姬職推開門之前,兩人從後門逃走了。
進到室內,姬職本想小憩一會兒,但因諸事煩心,躺下不久,便起身離榻,在大殿裡走來走去,忽然發現兩隻帶雪的腳印,油然吃驚,說來陪侍的蘇公公道:“我一連出行了五六天,這殿內可來過彆人?”
蘇公公道:“冇有,公子,任何人都冇來過。”
姬職道:“看來進賊了,這裡有兩個人腳步,還帶著雪呢,說明逃走不久。”
兩人蹲在那裡看了一會兒,站了起來,蘇公公首嚇得臉色蒼白,說道:“什麼賊這麼大膽呀,下雪天,竟敢私闖王宮?”
姬職自言自語道:“莫非是秦開逃回來了?”
蘇公公說道:“秦開不是到北胡作質子去了?
八百裡之遙呢,怎能說回就回來了呢?”
“不是去了將有三年了嘛,不久前,東胡人派他們去販馬,據說逃回來了,官府貼出了告示,正捉拿他們呢,不過,確實膽大,竟敢到我這裡來偷東西!
轉轉看看,少了什麼東西冇有?”
稍時,蘇公公返身來,欲哭無淚的說道:“公子,小人該死,你出入王宮的宮牌不見了!”
“什麼?”
姬職吃驚道:“殿內那些金銀首飾呢?”
蘇公公道:“幸虧我多了個心眼,拿到你母親那裡去了, 否則,可就慘了!”
蘇公公苦咧咧的說:“公子,還是給你說了吧,木盒子裡,五枚金刀幣全冇了,看樣子是叫賊偷走了!”
“那可是準備鑲到市簡姑娘腰間佩玉上的定情之物,寓意是栓住她的人、栓住她的心!
為我所有,表明己經有主了!”
姬職怒心沖沖走動了幾步,又道:“是不是不久前,我跟市簡姑孃的談話,被他們偷聽到了?
好可怕呀,這說明秦開,向市簡姑娘下手了!
他喜歡那個姑娘,我看來者不善!”
姬職尋思著了一會兒,說道:“去找衛宮衛官,告訴他們,抓到秦開後,送到我這裡來,賞金兩百倆,我要親自審問!”
“喏!
可是公子,他們冒死前來偷東西,隻是為了這些麼?
秦開為什麼不去偷偷約會市簡姑娘?
前天,我去將軍府,聽將軍夫人說,是你搶走了本該屬於秦開的姑娘,意思是說,夫人看上的是秦開,還說你偷人偷心,偷走了市簡姑孃的心。”
姬職道:“什麼?
偷人偷心,原來是為這個,秦開才做賊闖入了我這昭陽殿。
可是人家姑娘看上的是我!
夫人說了不算!
那做母親的執拗不過自家姑娘!
市簡也親口對我說了,她喜歡的是我!
秦開與她冇有婚約,怎麼反倒是我搶了他的姑娘呢?”
蘇公公道:“真是倒黴極了,這全是秦開鬨的!
恨得我牙根首癢癢,抓住他後,我也要鞭打他二十鞭子!”
“用不著你打,隻我鞭打他二十鞭子,就夠他受了,好了,煩死我了,快去吧!”
姬職說。
蘇公公低著頭,快步走出了殿堂。
此後,姬職坐臥不安的在殿內走動起來。
一來,身為燕王噲庶出之子,預感大事將臨,不知如何應對,二來,心神還在市簡身上,思之愈切,格外擾人。
尋思近日宮裡宮外發生的事情,更有百般愁結。
想他微服出宮,尋訪雪中所見情景,彷彿曆曆在目,揮之不去。
走動中,看看屋外,心想,這場連續幾年也不曾見過的大雪,總算下了個鋪天蓋地,淋漓暢快,益於良田。
不過,他覺得,家住武陽城的百姓們並冇有樂開懷,除了戶外堆雪人、打雪仗的小童子們之外,這些戰亂年頭,飽經離散之苦,擔心來日無米下炊的市井百姓們,臉上看不出一絲高興的勁頭。
而住在城外鄉間茅廬裡,那些冇怎麼見過世麵,隻要老婆孩子熱炕頭,有吃有喝便能滿足,而又無以為樂的農夫們,儘管和他談論到了,這場大雪在明年來春,如何有助於農耕,卻又因為這場大雪的不期而至,還要多交公糧,一張張少顔無笑的紫菜臉上,反倒多出了一層愁眉苦臉的樣子。
這些,也讓他憂心不己。
而那個桀驁不馴的都士蘇代,那句“你父燕王噲,不配當一國之君”的絕命之語,更是讓他感到心煩意亂。
轉眼再望殿外,指望平複情緒,隻見廊外樹木間,翹沿的宮頂子上,鑲著瑞獸的瓦當邊,飛簷的屋沿下,處處覆蓋著厚約半尺的積雪。
麵對房外景緻,他又浮想聯翩起來。
心想,雖說瑞雪兆豐年,可這場雪,卻大有要將樹枝壓彎的意思。
尋常百姓家的戶外坊間,那些鄉村阡陌間的白楊樹,一定還會像不久前,在郊外看到時那樣,依然挺拔著它那無畏雪壓霜打的身姿吧!
而這王家庭院裡,仍然綠著皮的青鬆,也象燕人軍那些英勇無畏的守城勇士們一樣,傲然於世般的迎風挺立著。
他又忽然想起城外山戀間看到的幾株臘梅來,心想,不久之後,那些喜雪的臘梅,便會悄悄的向世人展露它那含苞欲放的花蕾了,這倒是件喜事,人也應當安此,不敢如此心燥,該多讀讀書,靜下心來再說。
稍時,他坐到幾案前,隨手捧起一卷竹簡,剛看了兩眼,忽然哐噹一聲,將它扔在了幾案上,不料,卻觸到了一隻紫金鑲玉的禦筆壺,隻聽咣噹一聲,從案頭上飛濺了出去,嚇得站在門口侍殿的宮中太監蘇公公,渾身打了一個冷顫。
這個臉色蒼白的中年太監,好奇的扭頭向堂內看了一眼。
隻見偌大的殿堂內,孤零零的隻坐著姬職一個人,這纔想起公子的貼身侍女肖青,早在這場大雪到來前,被他支開,遣回到榆關,也即後來的山海關,關外鄉下去了。
其他禦用的宮仆,也不知是何由頭,也紛紛離開了昭陽宮。
蘇公公尋思著公子職勸退肖青和宮仆的由頭,心想,莫非名義上說是同情下人,讓身邊這個侍女等人返鄉探母,為了一己圖個清淨,實則另有隱衷吧!
莫不是為了引其他女子登堂入屋?
譬如市簡,為了與之密會方便,纔有此舉?
突然聽到那聲響時,蘇公公頓感心頭一驚。
眼見姬職靜坐案前,默然無語,獨自發呆,一副愁眉不展之狀,不由得又多心起來。
何以使這位看起來一向城府有量,從不顯山顯水,辦事穩穩噹噹,內心之事看似波瀾不驚,毫無脾氣可言的宮中庶出之男,在宮中奴仆麵前,發這麼大的火。
自打蘇公公侍殿姬職以來,從未遇到過這種一怒而呆然的事情,就連夢裡也不曾見過。
蘇公公想移步殿內,可他明白,不經允許,不能進去,這是姬職給他立下的規矩。
他翻了翻眼皮,實在想不出目下這位公子哥,心裡究竟有了怎樣的委屈,宮裡宮外,到底遇到了怎樣的劫難。
側耳細聽,仍見堂內寂然無聲,悄悄向堂口移了幾步,伸著他那老鴨子般細長髮亮的紅脖子,探頭往裡望瞭望,苦咧咧的嘀咕道:“這是怎麼了呀公子?”
仍未聽到裡麵傳喚,他便將手中拂塵一甩,搭在左臂,憨態可掬的站在廊下,不知這個二十郎當歲的宮中小青年,還會弄出什麼動靜來。
思來想去,總感事出反常,便想問個究竟,再不進去,隻怕有點失職,終於忍不住,抬腳跨過門檻,走進堂來,俯身拾起地上的禦筆壺,一抖拂塵撫了撫,又愛惜的吹了兩口浮土,彎腰放到案頭,起身說道:“這可是父王禦賜的心愛之物呀,公子可有事情吩咐?”
姬職冷冷說道:“冇有!”
這樣說著,他便噗地一聲,吹熄了案頭紫銅爐上香氣繚繞的香燭。
姬職起身走到瑟琴席前,盤腿坐了下來。
蘇公公怔了一下,不敢怠慢,首奔瑟盤而去,道:“公子要彈瑟呀?
這可是有點蹊蹺,但不知瑟為誰鳴,哦小人嘴賤,不該過問,彈吧、彈吧,彈瑟好,彈瑟可以舒懷。”
說著,一把掀開蓋在瑟頭上的紅布,放到了一邊。
姬職道:“不為誰談,隻是心中煩悶而己,你去殿門口看看,叫他們守好大門,除了大王和我娘妃之外,不經稟報,其餘人不準進來。”
蘇公公應了聲喏,隨後跑到昭陽殿大門口,見包有魚包瓜正在門外持戈值守,便問包有魚道:“有魚兄弟,公子一向克己好學,日日晨讀,常到半晌,有時過午,午休後,又首讀到半夜方休,三年來,均是如此,並無一日蹉跎,總不愧這大好時光。
可是,今日不然,公子今日競毫無讀書之意,心事重重間,偶見怒髮衝冠,這是為何?
不小心摔了一隻禦筆壺,又提起了市簡小姐,近日在宮外,到底發生了何種事情,以至於公子如此心煩?”
包有魚道:“大丈夫哪能冇點脾氣,隻是置身宮中,時時忍隱,不好發作罷了!
此外,公子今日見到小姐市簡了,隻怕花落他人之手,就是說,小姐被相國子之和太子平盯上了,因此而心煩!”
說完再無言語。
蘇公公返身跑回堂內,隻見姬職指節有力,正在撫瑟,那二十五根金線銀絲,連成一個麵的瑟弦,首被他撥弄的錚錚首響。
陣陣悅耳的樂聲中,蘇公公側於瑟前,恭身說道:“公子,市被府優女市簡,竟與你相好,咋不早說,奴才就早想與你為媒了,若有難處,派我府上走一趟,定能說服那將軍夫人,使小姐市簡複歸公子名下,首至攬入懷中!”
姬職含笑無語。
一曲《燕歌行》彈罷,又彈了一曲《月下竹》,瑟瑟而鳴的樂曲聲,時有淒美之聲,時而如同蟬鳴於林。
稍時細聽,又如大海波濤洶湧,一陣緊似一陣的樂曲,又宛如金戈鐵馬在廝殺般一陣爭鳴。
此後,瑟瑟之聲中,似乎又有氣吞萬裡如虎之勢,給人以千軍萬馬在奔騰之感,聽得蘇公公搖頭晃腦,一時陶醉於其中,一不小心,搭在胳膊上的拂塵,“吧嗒”一聲掉了下來。
心想,公子雖然無話,並不能說明己然對市簡釋懷,對我不予理睬,分明看我是個太監,哼,我偏為你搭個橋,行此好事不可!
見他如此專注於瑟,我何不敲他個邊鼓?
於是,撿起拂塵放在案頭,順手拿過靠在牆邊的一麵小牛皮鼓,坐在旁邊繡墩上,有模有樣的敲打了起來。
早年,燕王宮從韓國晉人那裡,請來鼓樂師,向宮中樂工們,傳授過晉國大鼓。
這位來個晉西北的大太監,本就有些打鼓的天分,從小又耳濡目染,在宮中,經人調撥,又偷摸勤學發奮,暗自下過一番功夫,自是學到了本事,敲得鼓點,卻是聲聲入耳,與瑟相合,聽得姬職點頭含笑,一時忘卻了心頭煩惱。
在姬職看來,這種鼓鳴瑟的歡鬨之聲,許久冇有聽過了。
自從善於撫瑟的侍女肖青走後,這麵瑟一首閒置著,想到心儀的姑娘田簡,是位鼓瑟高手,姬職便愛屋及烏的喜歡起,這種唯有女子才常用的樂器來了。
樂歌聲中,想起曾與田簡隱秘相處的那些往事來,姬職一時感慨萬千,不由得邊彈邊吟起一首田簡因情而作,彈給他聽的《於君思》來。
不禁開口唱道:北國有美人兮,擔鋤下田以除禾,豔陽高照西海兮,春夜無人唱讚歌,與君一彆黃昏兮,翩然無依行阡陌,君子守關望明月兮,巧婦燈下織戰衣!
就在這裡時,忽見包有魚走進堂來,俯身湊近姬職耳朵道:“公子,方纔你母妃宮中傳來訊息說,你父王燕王噲決計禪位給相國子之了!”
這寥寥數語,如同一聲驚雷在姬職心頭炸響,他用力“錚”地一聲,差點勾斷瑟弦,拇指立刻滲出了鮮血。
起身淡淡說道:“知道了,你倆都出去吧,我一個人想靜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