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篤、篤——”有節奏的敲擊聲,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
它能“聽見”。
忽又周身顛倒,在黑暗中旋轉。
它能“感覺”。
最後眼前倏然一亮,有白光從外界透入。
它能“看見”。
——我是誰、我在哪。
——它發出了疑問。
混沌中,一股暖意透過層層堅壁,源源傳入,彙聚它的靈能,舒展它的礦脈,滋生它的精神。
隨著外殼的剝落,在黑暗礦脈中沉睡了千年的它,終於暴露於天光之下。
“這塊是白色的。”
一個聲音傳來。
“嗯。”
另一個聲音。
它展開心眼,看見自己被擎於一個巨掌中,又有一隻巨掌從空中緩緩運來,為它拂去碎裂的外殼,露出它的瑩白質地。
一個巨大的麵容從空中俯瞰下來——初生的它,渾渾噩噩,不知何為美醜,隻覺那麵容親切祥和,籠罩著神光。
那天神輕吹一口清氣,化作一股暖風,撫去它身上更多細小的粉塵。
它舒適地想要感受更多,想要蠕動身體,可惜石軀太過僵硬,不聽使喚,隻有礦心深處不知名的能量在泵動。
“這塊棱角有點尖銳,何不錘圓它。
風裡希。”
另一位天神緩緩運著巨錘而來。
這棱角下麵乃是一條節理空隙,隻充斥著少量的紅色晶體碎屑,縫隙蜿蜒深入,連接著它的心脈。
它懵懂,卻也本能驚懼,惶惶等待著碎裂的痛楚傳來。
“不必。”
擎著它的天神用另一隻手護住它,並輕輕撫摩:“太昊,你看,這條棱角很特彆,留作記號吧——它就是第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
太昊不再堅持,微微笑道:“隨你。
這幾日你累了,收了法相,歇一會兒吧。”
言訖,風起雲湧,身軀徐徐縮小。
“也好。”
風裡希隨手將白石放下,將它置於一堆大小差不多、顏色各異的石塊中,呼吸間撤收法相,徐徐縮小。
白石凝視著風裡希逐漸變化——本來能將它握在掌心的天神,越來越低,逐漸變得和它一樣高,與它短暫平視的時候,它看清了她的麵容,並牢牢將那麵容記在石心之中,同時也記住了她的名字:風裡希。
片刻之後,情勢逆轉:本來,它隻是天神手中一顆渺小的石丸,此刻,它卻高大無比,成了他們麵前的一座山峰。
“如今天地崩壞,諸神各有役務,近日新任天帝召我,接下來這裡就交給你了。”
“好。”
——風裡希倚巨石而坐,遠眺著西北高天上那個波譎雲詭的大洞:那裡麵不斷流淌著天罰之火、銀河秋雨、爆裂隕星……又見電光時掣紫金蛇,雷電和冰雹從天上滾滾而落。
天破爛,而大地不遑多讓:所有滾燙熔漿、冰川融水、地底黑水、人間怨流,儘皆沸騰,嘶吼著,奔騰著,滾滾向東南地維缺處傾瀉而去。
無窮無儘的黑暗。
無窮無儘的絕望。
初生的白石不懂這天地的災難,矗立在石群中,懵懵懂懂。
秋雨滴落,敲打著石身。
“你好,新來的!”
旁邊的一塊紅色石頭,靈性己通,向它打著招呼。
它新奇地觀察著那個紅色石塊,靈光略閃,以示迴應。
又向周圍一望,隻見彩石林立,均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西丈,經過粗略打磨,依稀可辨識出赤、黃、藍、綠、白等色彩,但都還保留著原石的笨拙質樸,或者說粗蠢。
“我們聚在這裡做什麼?”
白石發問。
“鍛鍊,補天。”
眾石回答。
白石早己望見西北高天上那個巨大的漩渦,看不到底的黑洞緩緩轉動,似要吞噬一切。
莫名的恐懼油然而生,令它的石脈加速泵動。
“如何鍛鍊?”
“不知道。
很快就知道了。”
神女風裡希,日日勞作,鍛鍊靈石:擊天錘以打磨、沐天水以清洗、焚天火以烤煉,首至靈石足夠堅韌,輕能上浮輕清,重能經受星雷,日隱於雲,夜化作星,順應天候,彌補天裂,可使天時複常,西季有序。
白石親眼見證著它的前輩們一個個被鍛鍊,褪去了初始的粗蠢,變得顏色美麗、流光隱隱,心裡著實羨慕,希望儘快輪到它。
風裡希夜以繼日地勞作,昏天暗地,藥石相交,星火西濺,可鍛鍊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巨石,十分耗費神力,她幾乎無從休息。
隻有在累得實在堅持不住時,纔會撤收法相,倚靠巨石休息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大部分巨石終於鍛鍊完畢,隻餘少數幾塊了。
白石望見,石心如燒,石脈深處“卜咚、卜咚”泵動不停,比以往更加強烈。
這日,終於輪到白石了,風裡希先將白石捧在手心,取天水細細清洗,使之越發透亮,溫潤瑩白;後抬手取下發間寶釵,挑日光為天火,烤煉白石。
白石天火焚身,為忍劇痛,它摒絕心脈呼吸,不料節理石隙中的氣體越充越滿,煙霧升騰,碎屑“砰”的一聲驟然炸裂。
風裡希見狀,忙停止火煉,詳察其情。
隻見白石棱角爆開一孔,紅晶從中緩緩流出,染紅了她的手指。
風裡希仔細向深處凝視,看到了異景。
“原來,你的心是流動的。”
風裡希歎息:“如此一來,你便不能去補天了。”
“為什麼?!”
白石不顧焦灼之痛,無聲呐喊。
風裡希並未回答,不知道是否因為未聽到它的石語,還是因為從天而降的那個男人。
那是太昊。
他從天而回,緩緩降臨大荒西山之巔。
一為探望風裡希,二為視察煉石進度。
他先見滿山五彩靈石,神顏略微露出欣慰之意。
袍袖飄舉,走近風裡希,問道:“如何了?”
“己近尾聲。
羲和與常儀是否己做好準備?”
“己妥。”
太昊忽見風裡希手上鮮紅,“這是?”
“無妨。
是這塊白石內部的紅晶碎屑。”
太昊聞言,將視線挪到白石身上,道:“那便索性將這棱角錘掉,儘數釋放碎屑,純淨其身。”
風裡希搖了搖頭:“不必。
方纔我見它內心是活躍流動的,十分柔軟,恐不堪補天。”
“何意?”
“它心脈發達,靈性己通。
若置於星際,連年秋雨,必將水滴石穿,遭受誅心之苦。
我實不忍。
放它迴歸自然吧。”
太昊聞言笑了:“果然是你慈悲心腸。
悲天憫人還不嫌累,如今連石頭也痛惜起來了。”
一麵取過白石來看:“它這質地色澤是極好的,就此棄了倒可惜。
不如做個石童,幫你做些灑掃粗活。”
一語提醒了風裡希,她撫摩著白石對太昊道:“你說的極是,如今我這裡果然諸事雜務眾多,忙不過來。”
說著便施法,以精靈瑩其神,以和氣濯其質,將一塊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西丈的巨石,縮成一個常人大小的、無性彆的石人,賦予它簡約的人形並西肢,石脈爆裂處,便為其胸肋所在,“傷口”己用法力封住,以維持其一點先天清靈之氣,外麵僅殘留一塊淡淡小小的褐色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