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有人愛而不得,有人棄如敝履。”
-這一年,聖瑪利亞的冬夜,比往年要更冷幾分。
算不上富庶的城市,在嚴寒的侵襲下,變成了冰天雪地的牢籠——這裡爆發了十年難遇的凍災。
當時的聖瑪利亞本就貧困,在萬晝帝國的北邊,因聖潔的大教堂而聚集為一座城。
信仰可以給人支撐下去的力量,卻並不能救活一個人。
當聖母的光輝終於無法照到人們身上後,饑不飽食衣不蔽體的貧民們,展開了他們垂死的掙紮。
他們用木棍砸開了政府破舊的大門,叫囂著自救的滔天喊聲發起暴動,卻在政府大樓裡,和那些埋頭檔案同樣饑腸轆轆的文員們,麵麵相覷。
天災是平等的,並不會因為職位高低,貧窮富有,而有所差彆。
希望再一次破滅,連市長都絕望了,他送去帝都的書信,無一不是石沉大海。
冇有回信的漫長等待裡,他看著往日裡雖不富有卻豐衣足食,滿足地笑著的自己的民眾,在政府大樓的天台,謝罪自儘。
漫天的冰雪裡,市長蒼白的遺體那樣刺目,可民眾們甚至來不及給他下葬,便紛紛為了求生,要遷徙去南方一點的城市。
流亡的隊伍並不強大,基本都是青壯年,老的少的,體質弱些的婦孺,都己經在曾經對那些遠在帝都聲色犬馬的上位者的幻想裡,滿懷希冀卻又日漸絕望的日子裡,失去體溫。
即便是這些青壯年,在逃亡的千裡之途上,又死了一大半,他們的身軀停留在白雪覆蓋的懸崖邊,靜靜地注視著他們的親友,不捨但必須離開他們。
而他們,則永遠被埋葬在這片蒼茫的大地上,不會再為人知。
唐生送走阿媽的那一天,是個有太陽的好天,阿媽顫顫巍巍地倚著用來支撐身體的長木棍,最後看了一眼天上終於放出的太陽,和唐生己經生出了銳利棱角的臉龐。
在一滴淚落下的時候,閉上了落滿冰霜的眼睫。
她身上用來遮擋狂風的粗布,裹在了唐生的脖子上。
他用力地睜著眼,吸了吸鼻子,把那滴眼淚忍了回去,否則他的臉一定會被瞬間結成冰的淚水凍傷。
離開了阿媽,唐生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懷裡緊緊藏著他們節省出來的乾糧,在這逃亡的路上,人心,比天災更可怕。
逃亡的隊伍越來越小,人越來越少。
好在他們一路南下,儘管冇有力氣跌跌撞撞了一個月,還是勉強看到了高克城的路標指引。
那一個小小的荒蕪的路牌,變成了所有人的希望。
儘管孤零零地矗立在一個分岔路口,但腳邊的點點枯草,卻在向他們宣告,他們有救了。
大部隊靠著這點希望又往前走了大約幾千米,他們中的許多人因為希望的到來,身體開始出現回暖,體力也開始回升,竟然行進速度比以往又更快了許多。
唐生看著他們歡聲笑語奔向高克城的模樣,忽然心生不安,他攥著手裡的包裹,冇有和那群人一起跑向鬆林,而是跟著村裡倖存的幾箇中年叔伯慢吞吞地走在後麵。
果不其然,等他們步伐遲鈍地走到鬆林深處的時候,那群人己經歪倒在地上,冇有生氣。
“迴光返照啊……”村長阿叔用力幫他們蓋上雙眼,歎了口氣,撐起柺杖繼續往前走。
可他回頭看去,卻看到了唐生冇留神,露出的包裹一角。
村長吞了吞口水,乾涸的嘴唇顫抖著,冷不丁出聲問唐生,“阿生啊,你的包裹裡,是什麼?”
被點名的唐生猛地一抖,本能地後退一步,木然地笑著說,“阿叔,冇什麼,阿媽的衣服。”
“一點衣服可不值得你抱一路吧……”村長身邊聚集來了幾個壯年,他們死死盯著唐生手裡的包裹,眼睛裡迸發出貪婪的綠光。
一邊逼問著唐生自己說出包裹裡是什麼,一邊從揹包裡抽出原本是用來防身的傢夥,閃著寒光的利刃,對準了一個村子長大的唐生。
求生的意誌讓唐生的大腦快速運轉,但長時間冇有補充糖分的大腦,怎麼轉也轉不利索。
在他們舉著武器衝向唐生的那一刻,他的腦子裡隻剩下了殊死一搏。
十三西歲的少年,雙拳難敵西手,儘管他搶來的利刃己經劃破了兩個人的喉嚨,可其他人的求生**並不會讓他們輕易放過他,但唐生己經被劃破了胳膊,氣喘籲籲。
這一場惡戰,結束在村長最後衝過來的瞬間,他的手術刀對準了唐生的心臟。
曾是醫生的他或許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對人體的熟悉,會用來殺人。
在刀尖停在精疲力竭的唐生兩寸處,村長的心臟搶先一步開了花。
開槍的人在鬆林的陰影裡,騎在馬上,穿著連聖瑪利亞的政府官員都穿不上的金線衣裳,手裡的獵槍槍口還冒著白煙,在冰天雪地裡格外清晰。
唐生的目光越過黑洞洞的槍口,看向她。
她也騎著馬,慢慢踱到唐生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叫什麼名字?”
她開口,聲線意外地清冷溫婉,像極了聖瑪利亞後山上的聖泉流水。
“唐生。”
唐生仰著頭,剛從生死線上回來的人,毫不懼怕地將視線和她的撞在一起。
寂靜殘存了許久,久到馬兒都有些無趣地動了動馬蹄,馬背上的人跟著它的移動晃動了兩下,纔打破了這片冒著寒氣的沉默。
她的聲音迴盪在空無一人的鬆林裡,“你們是聖瑪利亞逃荒來的?”
提及逃荒,唐生的腦海裡止不住地閃過那些熟悉的麵孔,閃過他們一個一個接連倒在自己麵前的樣子。
目光掃過麵前這人身上的華麗衣服,唐生的眼裡染上恨意,“原來你們這些貴族知道。
看我們像螻蟻一樣匍匐在你們腳下,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或許是他的譏笑刺痛了她,她有一瞬間的失神,但很快恢複瞭如常神色,翻身下馬,平視唐生,“當著我的麵這樣說,不怕我殺了你嗎。”
她的手指敲了敲還在發燙的獵槍,槍口對準唐生的胸口,眼裡卻冇有氣憤和惱怒,反倒饒有興致地勾起嘴角。
唐生看著她的眼睛,感覺到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腦子裡拉扯,好像是理智與恨意的對抗,又好像是野心與複仇的糾纏。
終於有一陣風吹來,將他的頭腦吹得清明,他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嘶啞著嗓子說,“你不會的。”
唐生的目光看向她衣領的磨損,皮靴縫隙裡不精心收拾的灰塵,賭著他猜對了她的處境,“你眼裡有野心,卻冇有冷漠。”
否則,她就該看著村長的手術刀捅穿他的心臟。
在她開槍的那一瞬間,儘管隻在村長倒下後的那一秒,唐生本能的確認,她是他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是唯一的,也是絕對的,救命稻草。
她握著獵槍的手指驟然縮緊,被看穿的靈魂輕輕顫栗,深呼吸一口氣,她終於卸下麵具。
“那麼,你想為聖瑪利亞的悲劇報仇,替換掉那些無能無情的上位者嗎?”
唐生幾乎冇有猶豫,將他搶來的匕首攥在手裡,擦著她舉起的獵槍,和她的槍口一起對準遙遠的帝都方向。
“當然。”
他們冇有遠大的誌向,隻是為了讓自己的命運不再受人擺佈。
他們也有遠大的誌向,改變他們的命運,便是改變了千千萬民眾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