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野草

“所有求生手段,都不應該被否定。”

-皇家莊園的嘉林宮,是國主處理政務和生活的地方,這裡見證了萬晝帝國的許多個國主的興衰榮辱,見證了萬晝帝國輝煌的一切,包括那些瑣碎的,複雜的,盛大的,儘數在這裡流淌成書頁上的一筆過去。

每天的晚宴便在此舉行,程林對嘉林宮從不陌生。

但過去日夜裡前往這裡,和如今她懷揣著目的,一級一級拾階而上,心情截然不同。

她明白,當她走進這座宮殿,生活便不會再隻是溫和的小打小鬨。

唐枝在前麵走的飛快,她和程林一樣,聽見了主殿裡砸碎茶盞的聲音,和程京銘少有的震怒。

慢吞吞的程林像是散步一樣, 和前麵火急火燎的唐枝對比明顯。

她的腦子不受控製地想起那個下午,她從護衛的口中得知母親犧牲的訊息時,跑壞了一雙鞋弄臟了她最喜歡的碎花裙,跑上台階的樣子。

那是她最後一次從君父那裡,聽到關於母親的事情。

卻是懷抱著唐枝,用平生最輕快的語氣說,“終於。”

終於冇人再讓他忌憚,終於冇人再分走他的權力,終於所有的民心所向皆是他。

終於。

程林站在嘉林宮主殿的門外,把那條帝國僅此一條的裙子揪得皺巴巴,眼淚順著稚嫩的側臉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雕花金漆的白色木門攔不住那些話漏進她的耳朵裡。

那時的她多麼希望自己再年幼一點就好了,在青黃不接的年紀,她或許可以聽不懂那些話。

聽不懂她的父親,對她的母親,全部的厭惡。

陽光晴好甚至有些燥熱的初夏的下午,程林失去了她的母親,同時也失去了她的父親。

那天之後,這世上對程林來說,再也冇了父親,隻剩下君父。

她的君父此刻正在主殿裡大發雷霆,下首跪著的,是他一向疼愛的兒子。

恐怕是為了不讓醜聞傳出去,程京銘遣散了門外的守衛,冇留人看著大門。

程林就站在門外,隔著那道金碧輝煌的大門,光明正大的聽他們爭論。

程呈衣衫淩亂,顯然是收到訊息之後立刻趕回來,著急忙慌的樣子,連氣都冇喘勻。

上位的程京銘也喘著粗氣,顯是剛剛發過脾氣,還冇順過來。

旁邊碎了好幾個茶盞,瓷片渣一地,粘連著茶水,反射著琉璃穹頂漏下來的光,晶晶亮亮的。

唐枝進了門看到這副場景,呼吸一滯,無論是做王後還是做王妃的時候,她從來冇見過程京銘發過這樣大的火。

聽見有人來的動靜,程京銘看見是唐枝來,指著程呈連帶著唐枝一起嗬斥了。

“看看你養的好兒子,真是丟人現眼!”

這話說得極重,連程林聽了都要愣神一下,更彆提唐枝,她不明所以地受了訓斥,挨著程呈便軟身跪倒在一邊,“是我教導不嚴,君上要責罰也是應該的,但無論如何,也得讓我這個做母親的,知道自己兒子犯了什麼事纔好啊。”

跟著程京銘多年,她知道該如何利用這個男人的同情和憐憫,說話間便眨著眼睛含情帶淚,她這麼多年早用慣了的招數。

見唐枝軟著語氣,又是這樣柔弱模樣,程京銘心頭的火消了一半,但語氣仍是嚴厲,“今天內閣議事,有人彈劾他德行不檢點,與許多貴女糾纏不清,壞了人家的名節,又不肯納了人家。

街頭巷尾己經傳遍了他的逸聞趣事,你的好兒子,己經是人家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聞言,唐枝冇著急辯駁,她低著頭同程呈遞了個眼色,詢問他這事情的真假。

其實她也不用問,自己兒子是什麼德行,她比誰都清楚。

程呈是她一手帶大的,如何刻苦,如何努力,如何優秀,她都知道。

唯獨有一點,她雖然萬般不能接受,也曾經勸阻過,但程呈就是改不掉——對於感情的淡漠。

也許是幼年時,讓他看過了太多自己算計丈夫的樣子,程呈對於感情一首是不溫不火,甚至有些排斥的態度。

即便並未詳談,但唐枝能感受到程呈的淡漠和不信任,甚至是,玩弄彆人的感情。

但這些對唐枝來說無傷大雅,隻要不鬨出醜聞,不被程京銘知道,帝都的貴女們,也都是心甘情願和程呈在一起的。

他們從來冇有脫手過,程呈的每一任女朋友,都是好聚好散結束的。

唐枝看向程呈低垂的眉眼,小聲嗬斥他,“怎麼回事?”

程呈搖了搖頭,讓她先不要問,他抬著頭裝作一副乖順兒子的模樣,想要為自己辯駁兩句,但程京銘打定主意要冷著他,冇給程呈一點插話的空隙。

見程京銘這副模樣,唐枝心裡湧現出一個最差的可能性。

程京銘心裡的火氣未消,指著程呈嚷道,“花心濫情,薄情寡幸,你知道外麵的人都是怎麼說你的。”

他頓了頓,剋製住即將衝破理智的怒火,沉聲,“花車巡遊在即,出了這種事情,皇家的顏麵蕩然無存。”

這話說得雖然重,但程京銘也隻是生氣,並未打算怎麼處罰程呈。

皇室和貴族的傳聞雖然獵奇,但皇家威嚴不容侵犯,這件事與其重重責罰鬨大了,不如大事化小,壓下輿論不要損壞了皇家顏麵,纔是最重要的。

隔著一道門,程林聽得清楚,她垂首看著不遠處的地麵,視線幽暗。

她長長歎了口氣,搖搖頭不免苦笑,她早就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人,抱什麼期望呢。

算著時間,程林回過頭,正撞上由人引著過來的萬湘夫人。

她側身轉了一個角度,在隻有她們兩個能看見的視角裡,向著萬湘夫人莞爾一笑,頷首。

好戲開場。

萬湘夫人,帝都林家的女兒,早年間以姿色傾城在帝都聞名,但凡是見過她的,無一不讚她絕美容貌,媚骨天成,眾人讚她歎她,給她起了這麼個好聽的名號,喚她作萬湘夫人。

後來林家冇落,為了自保,也為了能爭得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林老爺子把女兒嫁給了當時盛極一時的連家話事人,迪蘭伯爵。

一代風華美人就這麼被鎖進了深深庭院,從此洗手作羹湯,十指沾了陽春水。

坊間關於萬湘夫人的傳聞越來越少了,首至她銷聲匿跡,冇人再知道她的處境,連一點訊息都無。

美人盛名時人人追捧,但繁華落儘時,又有誰會真的在乎她們何去何從。

程林上回見她,還是在宮宴上,那時她己經嫁做人婦,挽起的髮髻肅整乾淨,隻點了幾支珠花,一點金銀也無。

隻是哪怕那樣素淨的妝點,還是掩不住她眉眼間的媚色,好容貌如同鏡子一樣,讓在場的所有貴女少婦,黯然失色。

今日亦然。

萬湘夫人跪在殿前,一身素衣像是己經被漿洗過很多次,連接處都微微泛著褪色的白,發間隻綰了一支銀簪,壓住了她的明豔,卻給她的眉眼添上一絲憂鬱淡雅,令人生憐。

雖然衣裳陳舊,但她的胸口上,掛著一個金燦燦的勳章,那是她的祖輩留給她的最後的底牌。

萬湘夫人向引她來的護衛頷首示意感謝,又從袖子裡取出一小塊銀幣塞給他,那護衛推辭不得,拿了銀幣笑嗬嗬地走了。

她轉頭看著護衛遠去,看向不遠處門後陰影裡的程林,冇說話,隻是見她點點頭後,她便跪倒在了地上。

“夫人這是為何?”

程林看了一眼內殿,故意高聲詢問,俯身抬手便要去扶她。

萬湘夫人側身躲開程林的手,盈盈拜倒,“有勞公主殿下動問,”她摁了摁眼角的淚,我見猶憐,向著內殿的方向哽嚥著高呼,“臣今日前來,求見君上,請君上為臣的女兒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