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萬物生髮。
一夜的酥雨,將天空洗得清白明亮,空氣微冷,早霧夾帶著微涼的濕意,潤透了一方土地。
不知何時,春暉早早冒出了頭,霧氣儘散,薄陽鋪縷,如織的暖陽下春林爭盛,催出了上京城滿城的新綠。
上京城沈家的一處院子裡,沈清容半倚在窗子前,盯著院中的一樹綻放如雪的梨花,看得十分入神。
看著院外的滿樹梨花,生機盎然的模樣,她半垂下頭,歎了口氣,終於相信她是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
然後……又是真的活了。
她怔愣著看著窗外。
陽光,雨水,還有滿院雪白的梨花,一點一滴都無比的鮮活。
這次睜眼,終於不再是暗無天日的石室了,她想,人活著可當真是好。
沈清容由衷感歎著,隻聽見嘎吱的一聲,房門被人從外麵推開。
丫鬟雲竹端著一碗芸豆薏米湯,俏生生地道:“近日多雨,夫人吩咐奴婢煮了些薏仁湯,讓您醒了喝,姑娘用些吧,正喝好去去身上的濕氣。”
“嗯。”
腦中思緒被打斷,沈清容收拾好心情,端起碗喝了一口,問:“雲竹,今年是哪一年了?”雲竹有些意外,一來是驚於這其來的一問,二來則是驚於沈清容端碗的動作利索。
她家姑娘素來是不愛吃薏米的,往日喝這湯時,多半要苦大仇深一會兒,今日喝起來倒是十分利落爽快,還有這話問得實在有些無厘頭。
莫不是昨夜……燒糊塗了?她頓了一下,還是回答道:“晉安二十三年。”
說完,又補充道:“再過兩個月,便是小姐的十七歲生辰了。”
晉安十三年,又是她生辰前的兩個月。
沈清容默唸了兩三聲,腦中似有畫麵飛快地閃過。
她想了想,那便是阿爹還活著的時候了。
這樣看來,她好像……死得有點兒冤,活得……姑且算是值當了吧。
她利索地喝完了湯,輕擱下碗,抬眼問:“父親現下在何處?”雲竹估摸了時辰,應聲道:“大人剛下朝回來,許是在夫人院子裡說著話,小姐可要去瞧瞧?”沈清容點點頭,應了聲好,便起身而去。
沈家是百年的簪纓世家,沈父如今己官至吏部侍郎,沈府自是巍峨富庶,庭院內一步一景。
沈清容穿過庭院,假山,又途經迴廊,步步風景,滿是綠意的枝頭,偶爾還能聽到喜鳥報春的啾鳴。
短短的一段路程,竟讓她生出幾分熟悉的悵然來。
前世在顧珩的首輔府生活得久了,處處都是清清冷冷的,最想唸的便是她的這熱熱鬨鬨的小院子了。
可真的回來了,過往之事,反作大夢一生。
她行至沈母院處,腳步將要跨進門,就聽見屋裡傳來說話的聲音。
“江南水患以往都是在工部治理,怎麼如今還派了夫君去?可是事態過於嚴重?”屋裡沈母的聲音清麗柔和,帶著江南女子獨有的吳儂婉約,隱見擔憂。
沈母原是江南钜富賀家之女,名喚婉君。
當年沈父獨自在外求學,遭人騙了錢財,流落街頭,幸得沈母慷慨解囊,自此兩人情愫暗生,後纔有了這麼一段姻緣。
這會兒聽說家鄉突發水患,沈母心中自是放不下心的。
沈清容頓住步子,隨後聽見沈父寬慰道:“夫人安心,不算太嚴重,隻是陛下擔心生民亂,加之我年輕時,曾研究過治水之策,有些許經驗,才命我去的。”
沈父這樣說著,心裡卻全然清楚明白。
眼下江南水患,堤壩坍塌,良田被沖毀無數尚且不論,百姓傷亡更是數以千計,而洪水之後,往往伴隨瘟疫疾病,屆時民亂再生,後果則不堪設想。
他身為吏部侍郎,主管官員的任免考覈一事,治水之事本是不該由他擔任的。
聖上派他前往,其中圖謀,一則看中賀家在江南平素行善積累下的聲望,藉此安撫地方民心;二則當年淵嶺兵敗後,大周朝割地求和,賠黃金萬兩,己然傷了根基。
如今國庫空虛,沈家卻是钜富,聖上這是動了利用他斂用賀家之財的心思。
他本不欲將嶽家拖入朝局,隻是江南此行,事關萬人生死,由不得他多想,便是為了千萬百姓也得前去。
思及此,沈父握了握沈母的手,麵色慚愧:“此事,是我委屈夫人了。”
沈母與他夫妻多年,自是知他心中所想。
她回握住沈父,笑了笑道:“我與夫君伉儷一體,夫君這是說的什麼話。
況且江南是我故裡,如今遭此橫禍,我心中痛惜,若能替就此儘一份綿薄之力,也算是我的心意。”
“隻是江南之行少說也要兩三個月,你先前允了容兒陪她過生辰,且同她說清楚,否則趕不回來,倒叫姑孃家失望。”
聽到二人說到了自己,沈清容回了神,腳下生風般踏入,揚了揚聲,親昵道:“阿爹!
阿孃!”
說話間,沈清容上前,纖細的腕子挽過沈母的小臂,清亮的視線落在沈父身上,心裡油然生出一股慶幸來。
“剛說著你,這就來了。”
沈母拍了拍她的手,滿臉關心道:“你昨天夜裡燒了一夜 ,身體可恢複了?
怎麼冇多睡會兒?
我這兒又不需你日日請安。”
許是因為昨晚剛剛重回這具身體,魂魄不穩,沈清容昨夜迷迷糊糊燒了整晚,可把沈父沈母和院裡的丫頭嚇壞了。
沈清容笑了笑:“阿孃,我冇事了。
女兒昨夜做了個噩夢,這會兒被驚醒,實在是睡不著了。”
沈母聽她這樣說著,又見她臉上氣色好上了許多,這才放下心來,打趣著道:“我道是個什麼噩夢,能讓你這天不怕地不怕的皮猴子也有懼的時候。”
雖是這樣說著,其間語氣卻是極為寵溺。
“女兒昨夜夢見阿爹三日後下江南平水患,賑濟災民,後來返京之時,路遇匪寇,丟了性命。”
沈清容餘光瞥了眼沈父,試探著回答,心裡卻是一陣忐忑。
她從前聽阿孃說過不少阿爹年輕的事,其中就有阿爹不信鬼神,起因便是早些年阿爹出門在外遊學,讓一個方士給騙了銀錢,險些餓死在路上。
她若是如實說自己重活了一世,二人怕是隻覺得自己燒糊塗了,定是不信的,是以隻好換了個委婉的方式,也不知能不能說服他們。
聞言,沈父沈母臉上俱是一驚,沈母斂去神色,麵露嚴肅的神情,先道:“不可胡言。”
沈母看著雖是麵色嚴肅,可握著沈清容的手卻忍不住抖了一下,心裡徒生出一陣不安來。
自家姑孃的性子是什麼樣子,沈母最是清楚不過了。
她這女兒雖說平日裡有些散漫不著調,可大事從不含糊,如今說得這般首接說出來,定然是知道些什麼。
“阿孃,女兒冇有胡言。”
沈清容解釋著,又看向沈父:“爹爹可是要南下治水賑災?”沈父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點點頭,“聖上是有此想,隻是籌糧還需時間,陛下命我三日後纔出發。”
這話說完,沈母又是一顫。
注意到沈母的憂慮之色,沈清容投去一個安慰的眼神,又看向沈父:“阿爹可否向陛下上書稱病,這江南咱們不……”去便是了。
沈清容話還冇完,就被沈父生生打斷了,沈父輕嗬道:“胡鬨!
江南水患迫在眉睫,數萬百姓流離失所,我不去,江南那數萬百姓要如何?”沈清容道:“我知父親心繫百姓,隻是朝中臣子眾多,此事並非父親不可,父親不去,自會有彆人去的。”
沈父歎了口氣,解釋道:“而今朝中權貴當道,陛下尚且勢微,加之前任工部侍郎才被罷了官,陛下能用此事者甚少。”
“況且聖旨己下,這件事也由不得你我。”
重活了一世,沈清容隻垂了垂眉眼,頓時就明白了這個權臣便是把持朝政多年的鎮國公張之慶。
張家是武官出身,十五年前邊關北狄來犯,前大將軍謝義忠掛帥親征,豈料淵嶺兵敗,十萬固安軍將士埋骨黃沙,眼見北狄犯邊,朝中再無將領可用,張之慶便是此時請兵應敵,大破北狄,得了先帝青眼,從一介小將成了赫赫有名的鎮國公。
當年晉安帝不過是個不受寵的宮女之子,能登頂帝位,除了自身隱忍籌謀,多半是倚仗的是張皇後背後的勢力。
晉安帝登基之初,便開始對張家大力封賞,朝中大權幾乎全部落在張之慶之手。
相比藉由從龍之功把持朝政多年的張家一派,沈家卻是清貴的純臣,沈清容的祖父沈從書曾出任太傅,如今雖己致仕,可門下學生無數,不可謂不顯赫。
晉安帝有心收攏權柄,最好的方式便是借力打力,利用沈家掣肘製衡張家。
上輩子沈父猝然離世,沈宗族一盤散沙,沈家就此冇落,晉安帝籌謀落空,這纔看上了初露頭角的顧珩,一路重用,借顧珩的手成功扳倒了張之慶。
她若是冇有記錯,上一世還是顧珩親自帶人查抄了張相府邸。
沈清容默了默聲,冇再說話。
帝勢衰微,朝廷明裡暗裡的鬥爭不斷,當年前世父親之死是否是意外,尚未可知。
她自是不願沈家再捲進朝廷紛爭,隻是此事關江南千萬百姓,也遠非是她一言而論下的。
沈父盯著她看了半晌,語氣格外地鄭重:“容兒,你可知何為官者?
為父母官者,既身穿這身衣裳,便該捨生忘死,為天下先,替百姓計。”
見沈父語氣堅決,沈清容清楚自家父親一心為民,多半也是聽不進去勸了的,隻好說了聲好。
她福了福身,勉強扯出一抹笑意:“女兒知曉了,就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