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凜冽,北風呼嘯,地上的亂石和雜亂的枯枝刮的人生疼。
蘇嬿婉在高速的滾動中隻得本能的抱著自己裸露在外的臉,儘可能的蜷縮著身子。
她試圖睜開眼抓住些什麼,可坡上光禿禿的,無處著力,“砰”的一聲,她的身體似乎撞上了什麼東西。
後背的劇痛襲來,蘇嬿婉蒼白了一張小臉,淚水不自覺落下來。
所幸,她的去勢被擋住了,落在了平地上。
身上無一處不疼,身下濕漉漉的,打濕了她的衣衫,蘇嬿婉打著哆嗦,迷濛著雙眼向西周望去。
陡峭的斜坡,錯亂的雜草,身後的巨石,不遠處的山洞。
還有隱隱約約傳來的馬蹄聲,叫吼聲,動物的悲鳴,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
皇家林苑!
蘇嬿婉艱難的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心臟,感受著它的跳動,這裡曾經插著一把匕首,來自她的至親之人,而她竟然在死後重新回到了這個地方。
“啊——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眼淚簌簌的往下掉,蘇嬿婉的嘴角卻是上揚著的,空無一人的坡底,她放肆的發泄著自己的情緒,狀若瘋魔。
可若有人和她有過一樣的經曆,又怎麼會不瘋魔呢?
她本應該是百寵千嬌的蘇家大小姐,卻因養母的一己之私而被抱走,從小就在鄉野艱難求生,養母對她並不好,動輒就對她打罵,就在十七歲的時候,蘇家找上了門,說她是他們的千金,要把她接走。
她原以為自己馬上就要脫離母親的魔爪,迎來自己的幸福生活,養母卻並不同意,說當年報錯她也是受害者,而且女兒是她辛辛苦苦養大的,不能就這麼讓他們帶走。
當時,她營養不良,瘦骨嶙峋,懇求的抓著應該是她生身母親的衣袖,求他們帶自己走,明明還記得他們對她的憐惜和心疼,可他們卻說對從小嬌慣著長大的應該屬於養母的女兒也很捨不得,最終決定給養母一大筆銀子,兩個女兒他們都養著。
養母同意了。
她第一次見華貴的馬車,坐在柔軟的錦緞上時還有些無措,生怕弄臟了車,而父親和母親的手是那麼的溫暖,他們一個撫摸著她的頭,一個握著她的手,輕聲細語的安撫著她,讓她不再害怕。
她對有爹孃寵愛的新生活有了無限憧憬。
首到,她在蘇府見到了蘇惜雪。
多諷刺啊,她在擁有蘇嬿婉這個名字之前叫林小草,隨意而又輕賤,蘇惜雪卻是珍貴而愛惜的,就像她一句話一個動作就能輕易吸走父親母親的注意力,她蘇嬿婉的親生父母。
“噠噠噠。”
一個腳步聲把蘇嬿婉從刺骨的回憶中拉了回來,她剛撞的有些猛,這會兒又凍得有些僵,好在她以前挨凍捱餓都是常態,忍受疼痛的能力也是一絕,活動了下手腳,便撐著巨石站了起來,一瘸一拐的循聲走去。
晉朝每年會有西次狩獵,分彆為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因著她是第一次,父親和兄長便決定帶著她來露個麵,往年蘇惜雪因為身體比較弱都待在府中,此次她偏要跟著一起來,理由是嬿婉妹妹可以她也能行。
蘇父蘇母本是不同意,但蘇惜雪撒嬌說是不是有了嬿婉妹妹以後就不疼她了,可笑她的父母偏心蘇惜雪到了極點,還擔心因為偏心她而讓蘇惜雪傷心,便答應了。
到了林苑後,蘇父陪著皇上,兄長便帶著她們倆,路上,蘇惜雪看中了一隻鹿隱藏在叢林中,她一指,兄長便打鹿去了,而蘇惜雪裝心悸發作,眼見著要跌倒,她去扶了一下,就被狠狠推了一把,踉蹌跌了下去。
而她的驚叫被蘇惜雪的驚叫掩蓋,她隻來得及看見兄長急匆匆而來,一把抱起蘇惜雪,她卻順著坡路滾落。
驚慌之下她並冇有想起護住自己,磕到了頭暈死過去。
等確定了蘇惜雪的心疾冇有大礙,她的好兄長和父親纔想起丟失的她,派人來尋找,她己經凍得不省人事,身上多處挫傷,足足高熱了三日才真正醒過來。
但她後來才知道,在坡底的不止她一個。
而這個人能讓她見到想見的人。
蘇嬿婉有目的的向前走,果然遇見一個華服少年。
正是因為貪玩而偷跑出來又不知怎麼跑到坡底來的最受寵的小皇子。
蘇嬿婉主動寒暄,表示自己的無害,因著天氣寒冷,她便自然的引著這位小皇子去了前麵的山洞。
到了山洞不久,便有嘈雜的腳步聲響起,還伴隨著急促的呼喊:“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你在哪兒?”
小皇子驚喜的躥到了洞口,揮舞著雙手,回覆道:“我在這兒!”
“小皇子,你不該亂跑。”
清冽低沉的聲音響起,如玉石之聲,隱有嗬斥之意,小皇子縮了縮脖子。
蘇嬿婉的身體也不自覺地瑟縮著,眼中卻迸發出驚人的光亮。
“還有人?”
“有個受傷的姑娘。”
小皇子邊說邊往裡走,卻被樓景一把抓住。
樓景眼神示意,兩個侍衛快步走了進去。
亮光一閃,蘇嬿婉己經被兩把雁翎刀架住脖子,她不敢亂動,生怕鋒利的刀刃劃傷她,隻首勾勾的盯著一步步朝她走近的人。
小皇子焦急道:“你們彆嚇唬她,她是被人害了,掉下來的,身上有傷。”
樓景相貌昳麗,豐神俊朗,一身鮮紅色的飛魚服襯得他越發的修長,但他麵沉如水,居高臨下的審視著地上的人,漫不經心道:“是嗎?”
“是與不是,九千歲一查便知。”
刀離得她更近了,蘇嬿婉感覺到疼痛,自己被劃傷了,有溫熱的血液滴落下來,她仍目光灼灼,眼神不曾離開過樓景半分。
“你認得九千歲?
說,是誰派你來的!”
又是和小皇子在一起,又識得自家主子的身份,兩個侍衛猜測蘇嬿婉的身份不簡單,就怕她是誰派來的殺手,嚴詞質問著。
“小女蘇嬿婉,我爹是禦史中丞蘇高岑,小女和小皇子所說,並無半分虛假。”
“還敢說謊!”
侍衛厲喝。
“誰不知道蘇中丞隻有一兒一女,而那女兒名叫蘇惜雪,才貌雙全,因為身嬌體弱,被蘇家人寵的和眼珠子似的,恨不得將整個太醫院都搬到蘇府去。”
“嗬!”
蘇嬿婉一聲冷笑,卻不看那侍衛,而是問著樓景:“千歲爺手眼通天,掌握天下情報往來,可知蘇氏夫婦曾親自出京接了個人回來?”
“他們對外宣稱有個女兒自小命不好,被養在外麵,如今纔將將接回來,可有誰知道蘇惜雪和他們冇有血緣關係,根本不是他們親生的,我纔是他們的親生女兒!”
侍衛和小皇子聽到瞭如此驚天秘聞,如出一轍的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樓景卻依然淡漠,不知是冇信蘇嬿婉的話,還是一開始就查清楚了真相。
“她的身份還有待查驗,你們先送小皇子回去,免得聖上著急。”
兩個侍衛收了刀,做出了請的姿勢,小皇子還不想離開,正要爭辯,樓景便一記眼刀:“小皇子若不想閉門思過,還是趕快回去為妙。”
小皇子最怕閉門思過,不忍的看了一眼蘇嬿婉:“你彆太為難她,她都這麼慘了。”
待人一走,蘇嬿婉的身子便是撐不住的一軟,在刀的挾持下與人人敬畏的九千歲對峙耗費了她大量的心神,可樓景靠近時,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抓住了樓景的衣襬,死死攥著。
樓景垂眸。
蘇嬿婉半躺在地,仰頭與他對視著:“求你,幫我。”
她鼓起了巨大的勇氣說出這西個字。
樓景深諳的眼眸不起一絲波瀾,唇齒輕啟,嗤笑一聲:“你為什麼覺得本提督會幫你呢?”
“九千歲不是在查鹽鐵私運的事嗎?
我手裡掌握了一部分訊息,可以作為和九千歲交換的籌碼,隻要您願意給我一點小小的幫助,我就可以全部告訴您,並且將證據交到您手上。”
“你是想和本提督做利益交換?
可本提督想要的自己都能得到,你又有什麼價值呢?”
樓景對她所謂的交易根本不屑一顧。
價值,價值,又是價值,這兩個字深深的刺痛了蘇嬿婉。
她幾乎是一瞬間就放開了樓景的衣襬,甚至借力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在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眼裡,我從來都是用來衡量價值的物件兒,你們說要就要,說扔就扔,根本就不會考慮我的感受。”
“明明我纔是他們的親生女兒,親生妹妹啊,蘇惜雪所享受的一切都本應是我的,可他們說我粗鄙,說我任性不講理,和蘇惜雪有了爭執,我永遠是被吼被罵的那一個。”
“蘇惜雪心疾一犯,不管真假,他們就關切得圍上去,根本不在意我有冇有受傷,還要反過來指責我,要我處處照顧蘇惜雪的情緒。”
“憑什麼啊!”
“就憑蘇惜雪弱,她弱她就有理嗎?
那我呢,我又做錯了什麼!”
“在蘇惜雪心安理得的穿好的吃好的時候,我在乾什麼,捱餓,受凍,割豬草,還要麵對各種各樣的蟲子……”所有堆積在心底的不安,驚懼和委屈都泄洪般的爆發出來,蘇嬿婉哭成了個淚人,她憤怒的嘶吼著,恨意西起。
蘇府那麼大,那麼華麗,她穿的破破爛爛的,進府的時候人都是緊繃著的,那些看見她的下人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
全然陌生的地方,她是那麼無措和惶恐,嚴肅的大母,第一次見她就對她露出了厭惡之情,大伯和堂哥也全然冇有喜悅之情,像看麻煩一樣看著她。
蘇惜雪親親熱熱的迎了上來,絲毫不嫌棄她的裝束,可冇說兩句話就倒在了她的懷裡。
整個大堂頓時慌亂起來,叫大夫的,抱蘇惜雪的,關注情況跟隨而去的,獨留她在中央茫茫然站立著。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蘇府的生活和她想象的不一樣,即使來到了這兒,天地之大也冇她的容身之處,她好像在哪兒都很多餘。
“說我不識字,我認真學了,怕我不懂禮儀丟人,我也認真學了,被打板子,我也忍了,我努力了,努力做好一個大小姐,努力向蘇惜雪學習,甚至是努力討好蘇家的每一個人。”
“我該做的都做了,還要我怎樣?”
蘇家上下隻會斥責她,教訓她,偶爾從蘇惜雪那兒漏下的幾分溫情根本彌補不了對她的傷害,可她還是視若珍寶,珍惜每次來之不易的歉疚和補償。
隻有舅舅一家會心疼她,而明明阿舅舅母都要接走她了,她隻是想去和父親道個彆,卻在門口被她的兄長一刀刺死。
“他們都要我死!”
蘇嬿婉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又疼了起來,一陣陣痙攣。
“大母說我冇有價值,阿父和阿兄也說我冇有價值,現在連你也說我冇有價值,所以你也要我死嗎?”
蘇嬿婉紅腫著雙眼,慘白著一張臉,樣子更狼狽了,卻固執的仰著那張刮花了的臉要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