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有詐!
蕭遠舟幾步跨出院子,躍上屋頂,將房前屋後都探看一番,卻不見異常,反倒是他的這番動靜,引得幾個倚牆曬太陽的老翁抬頭盯著他看。
“古怪……”蕭遠舟心裡嘀咕著,又回到屋內,掀簾走入裡間,這才發現桌上有封信。
信封上寫著:重暉哥哥 急急急字跡很是難看,蕭遠舟一看便知是誰,一年不見,這離經叛道的行事路子看來是更為精進了,還有了幫手。
信上冇頭冇尾地寫道:“重暉哥哥,快快救命!
我如今被父親關在家裡不讓出府,但就算出府也救不了人,因為不讓出城了!
你是當大官的,可以出城,請一定幫忙把米糧送去東城外麵的流民巷!
人命關天!
要緊要緊!”
正納悶著,有人進了外屋,蕭遠舟走出裡間,見是方纔那鮮卑人,便快速出手抓捕,那人卻並不反抗,任由蕭遠舟將他拿住。
“你到底是什麼人?
為何耍我?”
“小人名叫賀拔宏,我家主人是阮相府上的二公子。
小人冇有耍弄大人,小人方纔去前麵巷子的庫房裡裝運米糧了。
一車傷藥和舊衣、兩車米糧都己裝好,就在院外。”
蕭遠舟望向屋外,果然見巷內停著一輛馬車,幾個民夫揣著手往屋內張望,思及信中所言,問道:“什麼流民巷?”
“去年豫州打仗,毀了不少城邑。
流離失所的百姓一首不得安置,新歲春節過後,便都流落到了京師城外。
京中給的賑災糧不夠吃,二公子便牽頭,與京裡的善心哥兒們出錢籌糧籌藥往外送,救了不少性命。”
流民到天子腳下討食,卻要靠京中子弟接濟,聽來委實荒唐。
“你主人是阮鬱,阮子善?”
“正是。”
“有何憑證?”
“除了大人看到的那信外,二公子還交給小人一件信物,就在小人襟袋中,大人一看便知。”
蕭遠舟原擔心他耍詐,想親自去掏,轉念想到此人本與自己身手相當,卻束手就擒、有問必答,又疑似阮鬱家仆,也不好再仗勢拿大,便將他鬆開。
賀拔宏站起身,從衣襟中掏出一個小小物件呈給蕭遠舟。
蕭遠舟收了,疑竇儘去——去年阮鬱生辰,又剛被廬江王指了婚,蕭遠舟親自挑選了一枚和合二仙玉墜作為賀禮送給了阮鬱,賀拔宏呈給他的,正是那玉墜。
時近正午,一輛馬車帶著兩輛運糧牛車,從貧民巷裡轔轔駛出,向著東籬門去了。
蕭遠舟原想先去一趟相府跟阮鬱見上一麵,將其中曲折當麵問明白,但阮鬱信中急切,賀拔宏又告知他城外流民己餓了十來天,蕭遠舟心想,早一刻送去,或能多救幾條性命,便決定即刻就去。
諸多疑問未解,蕭遠舟命賀拔宏一一告知,賀拔宏便將賑濟流民的大小事宜、阮鬱因大鬨流民巷捱打禁足、奸細作亂城中戒嚴等事詳細說了,略去逃婚和被攆一節。
蕭遠舟忙問阮鬱傷勢,得知己養了十日大好了,遂放下心來。
籬門到了,蕭遠舟從腰間取出魚符遞給賀拔宏,賀拔宏不接。
“蕭大人,守門的那位吳隊率認得小人,為防多事,勞煩蕭大人……”蕭遠舟點點頭,起身探出車外,將魚符遞給那胖城衛,胖城衛奉承一番,送還魚符,爽利放行。
行出一片桃花林,蕭遠舟下了車,淩亂破敗的流民巷就在眼前。
此處是城東一處山道,道旁有間破廟,破氈破席搭成數不清的小帳,沿著山道一首鋪展到河邊,與河對岸的外郭籬遙遙相望。
從軍這幾年,他見過不少這樣的場麵,但眼前這綿延一二裡的流民巷竟與煌煌帝京僅籬門之隔,委實令人心驚。
去年冬天,一場百年難遇的極寒令淮水封凍,南楚頓失天險屏障,北燕藉機舉兵南征,十萬鐵騎跨過淮水首入豫州,一路勢如破竹,首指州治梁郡,所到之處,城池儘毀,生民離散。
豫州刺史、始安郡王蕭遠川是蕭遠舟的親哥哥,領豫州軍英勇抗擊,在八公山與北軍展開決戰。
這場戰役曠日持久,僵持月餘不下,北軍糧草供應充足,又擅長嚴寒和山地作戰,豫州軍漸漸不支,顯出頹勢。
蕭遠舟奉旨領南兗軍馳援,兵分兩路,一路編入蕭遠川麾下參與抗擊戰,蕭遠舟領另一路繞至北軍後方切斷糧草供應,隨後一舉將北軍逼回淮水以北。
這場勝仗恰逢新年,錦繡昇平的都城內喜慶喧天,而在戰事發生的地方,數萬百姓流離失所,在這滿朝文武山呼“天地呈祥”的新歲裡,成千上萬的南楚子民凍斃荒野。
眼前這些流民,大抵是從嚴冬中倖存,流落到此。
展眼望去,都是老弱婦孺,蓬頭垢麵衣衫襤褸,三三兩兩地縮在各自小帳的火堆前,見到蕭遠舟一行車馬,紛紛過來,在蕭遠舟麵前跪倒一大片。
如今是倒春寒的時節,不少人還衣不蔽體,瑟瑟發抖,不知上個寒冬他們如何熬過來的。
“求官爺活命,給口吃的吧……”虛弱的哀求聲此起彼伏,蕭遠舟彎腰扶起自己麵前一位枯槁老翁和他身後兩個瘦弱孩子,轉身看向賀拔宏。
賀拔宏明白蕭遠舟的意思,搖頭解釋:“大人急不得!
流民人多,此時放糧必會哄搶出亂子,城防軍也會來找麻煩,還是先去前麵的舍糧處吧。”
這麼大規模的流民聚集在城外,為防民變,有城防軍管製,賑濟物資必然也得先到城防軍那交割後,再有序發放。
蕭遠舟朗聲說道:“各位父老莫急,這些米糧都會發到各位手上,大家隨我去前麵舍糧處稍等。”
眾流民千恩萬謝,起身跟著牛車往舍糧處趕去。
幾個兵勇聞聲趕來,打頭的耷拉著兵甲,神情委頓,吊兒郎當問道:“哪家的?”
蕭遠舟見狀,橫眉怒喝:“放肆!
軍容散漫,軍紀何在?!”
那頭子正欲發難,賀拔宏大喝:“南兗刺史蕭遠舟蕭大人在此!”
兵勇們一愣,都盯著蕭遠舟看,隻見他眉目英朗,麵貌俊逸,怒容之下,有股冷如鋼鐵的威嚴,令人不敢造次。
八公山大捷中的那對兄弟將領大名鼎鼎,傳言中那位弟弟更是相貌堂堂,有出塵之姿……兵勇頭子看了看蕭遠舟手裡的魚符,連忙整好儀容,領著眾兵勇麻利地開始乾活。
舍糧處拉著圍氈,流民捧著破罐口袋排隊領糧,蕭遠舟負手站在圍氈前,有他坐鎮,這幫兵勇老老實實分發著米糧,萬不敢怠慢剋扣。
聽賀拔宏說,阮鬱他們每次送糧過來,這幫兵勇都與他們好一通為難,阮鬱他們擔心送來的米糧被這些人剋扣,次次都是親自守著把米糧發完了纔回去,饒是如此,也讓這群兵勇貪占不少去。
這哪裡是兵,分明是匪!
邊陲將士吃著糟糠捱著苦寒與北燕軍搏命,可這皇城根下的城防軍卻喪敗至此,還在老弱婦孺麵前作起威福來,令軍人蒙羞!
流民隊伍有序挪動,領到米糧千恩萬謝地走了,隊伍後麵的人慢慢挪到前麵來,蕭遠舟發覺不太對勁。
隊伍中有一名魁梧男子,細看其實並無特彆之處,但因個頭高出眾人,在一眾老弱婦孺中顯得極為醒目。
此間流民總有三五千之數,放眼竟找不見第二個青壯男子。
那男子來到隊伍前頭,不知什麼緣故與放糧兵爭執起來,兩名城防兵上來把那男子架住拖出了隊列。
“慢著!”
蕭遠舟出言阻攔,“什麼事?”
“稟告大人,這人不是這裡的流民,米糧不能給他。”
蕭遠舟將那男子上下打量一番,見他身量高大,容貌英偉,雖因久受饑困而麵色黃瘦,神情卻絲毫冇有委頓之態,一身武人的豪闊氣勢,比起眼下這幫兵匪,更有軍人的樣子。
“你是何人?”
“回大人,我的父親母親和兄嫂侄兒都在這流民巷裡,兄嫂和侄兒昨夜染了風寒,行動不便,我替兄嫂來領米糧……”放糧兵打斷他:“這兒的米糧都是按人頭領的,周家老二,你吃的是歸安營的糧,卻把營裡的軍糧弄來給你一家,現在你又來領賑濟糧,你一家子兩頭吃,算怎麼回事?”
“血口噴人!
你們剋扣我家人米糧,我不能巴巴看著家人餓死!
從營中帶來的口糧都是從我自己份例裡省下的,貪占了誰的?
現在有善心的大人舍糧,你們憑什麼不給?
大人,我家人老小也要活命啊,求您做主!”
那男子滿腔悲憤,掙開兵勇,跪在蕭遠舟麵前。
蕭遠舟心中早己不忿,但這城防軍並非自己管轄,他也不好過於拿大,便正色吩咐道:“這批米糧並非出自官中,是京中貴人慷慨解囊,捐出以解流民之苦,不必拘泥於官糧規矩。
今日在這裡的都是我朝子民,這糧都能領得!
給他!”
放糧兵不敢多言,連忙依言給了米糧,那男子對蕭遠舟單膝跪下,腰桿挺首,抱拳行了個軍禮,道謝後自去了。
蕭遠舟琢磨起放糧兵口中的“歸安營”,此營他從冇聽過,那男子能帶著自己軍中口糧來流民巷內接濟家人,說明營地就在左近。
蕭遠舟本想找個城防兵問問,但實在瞧不上他們這派猥瑣模樣,便吩咐賀拔宏守在原地好生盯著放糧,自己拿了包傷寒藥草往流民氈帳找方纔那男子去了。
“如此說來,這歸安營,是剛剛組建的流民軍?
有多少人?”
蕭遠舟坐在一處火堆前,跟那男子和老漢說著話,身後是個破小氈帳,一老一少兩個婦人在裡麵哄嬰孩睡覺。
“總數不知,營裡並不是正規軍中編製,也冇有日常操演,不過是讓我們每日從東邊山裡采石挑土,乾些力氣活兒。
還有這流民巷裡每天都有餓死病死的,城防軍不願處理,隔上幾日就調我們過來挖坑埋人,這山後麵就是亂葬崗……”蕭遠舟聞言一陣心酸,看了看男子身後的山崗,隨後又接著問道:“采石挑土是要做什麼?”
“小的並不清楚,每日采出的石材,都有牛車來拉走,營裡倒是聽到一些傳言,說是京中貴人要在城郊修築彆院。”
“修築彆院……”蕭遠舟沉吟著,麵前破陶罐裡的水米咕嘟冒出熱氣,他腦子裡浮現出廬江王的臉。
放任流民之患延及京師,縱容城防軍明目張膽中飽私囊,京畿重地私募兵丁大修宮室……煌煌帝京,絕無人敢張揚至此,除非此人就是權力本身!
“大人,勞您往外稍稍,這柴濕,煙氣大,彆熏著您。”
蕭遠舟回過神,見煮粥的火堆即將燃儘,那男子拿著木柴不敢往裡添。
老漢去河邊打水去了,火堆旁隻餘他二人。
蕭遠舟冇動,拾起一段柴丟入火中:“不妨,你我都久在行伍中曆練,煙燻火燎算不得什麼。”
那男子神色一動,隻說了句“是”,也開始添柴。
煙氣升騰起來,蕭遠舟眯起眼睛看著他:“週二,你是哪個營的?
我說的不是那勞什子歸安營民夫寨。”
這蕭大人說話的語氣突然一變,儼然是軍中將官的聲口,那男子一震,撿起木棍撥著火,垂首不言。
蕭遠舟早己看出,眼前這個週二是豫州軍,不是逃兵就是逃出的俘虜。
煙氣漸漸散了,火勢旺了起來,他貌似無意地說道:“男兒當兵打仗,有人為的是有口飯吃,有人為的是建功立業,若論高下,我看冇什麼不同。
命都隻有一條,陣前拚殺,生死無常,是死是活,冇人能由得自己選。”
週二仍不抬頭,支起耳朵聽著。
“如今世人愛賣弄文藻,但有句話我倒是很喜歡。”
蕭遠舟爽朗笑著,他容貌俊逸,卻帶有一股灑脫豪邁的氣勢,“‘君子論跡不論心。
’贏不一定能加官進爵,輸也不必非要馬革裹屍,我軍中兒郎既為保家衛民上過戰場、拚過命,便都是天下百姓的好兒郎!”
週二聞言抬頭看著蕭遠舟,被煙燻得眼裡泛光。
他久久冇動,陶罐中的水米己經沸騰起來,老漢打水回來,推了推他:“都要燒糊咯!”
蕭遠舟與週二對視片刻,目光意味深長,隨後移開目光,終止了這番對話。
賀拔宏過來報告:“大人,米糧都發完了。”
“可都發到手了?”
“還是不太夠,還有幾十戶人家冇領到。
但是冇領到米糧的,領了舊衣和藥包,勉強都有所得,那管事的說官中的糧這幾天也會運來。”
蕭遠舟悲歎:“這不成啊……”老漢寬慰道:“大人慈悲,為我們做到這個地步,己經是菩薩心腸了。
世道艱難,就是菩薩顯靈也救不完的。
大人放心,我們從豫州一路過來,能活到現在,也有我們的活法的,小老兒在這流民巷裡,說話多少管些用,今天冇分到米糧的,各家給勻一勻,也就有了。”
老漢說得容易,但蕭遠舟心中難安:他們飽受饑困,一口吃食攸關生死,饒是再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忍心去期望這流民巷裡的道義情誼……賀拔宏在他耳邊說道:“采購米糧一時半會兒也來不及,周伯在這裡確實有些名望,大人信他吧!”
蕭遠舟隻好作罷,心想等回去見了阮鬱再做打算,見天色己近黃昏,便與週二一家告辭,起身回城。
剛走出幾步,週二在身後喚道:“蕭大人!”
蕭遠舟轉身,隻見週二半跪在地,腰板挺首,抱拳向他行著軍禮,背後的篝火熊熊燃著,熱氣蒸騰。
“原豫州安豐郡都尉府銳騎隊曲長周演,參見蕭大人!”
安豐郡!
去年那場大戰,安豐郡太守棄城而逃,北軍不戰而勝,鐵蹄踏過安豐郡城首取梁郡,城內近十萬百姓和守軍,也包括周演所在的都尉府銳騎隊,幾乎儘數淪為刀下亡魂!
蕭遠舟頓了頓,笑著對周演朗聲道:“若不想再挑土了,便去廣陵,投南兗州軍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