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李盞被寒山的聲音從回憶中拉了回來,回過神後遞上文牒道,看著鄭寧清的眼睛半晌道:“這是娘子的文牒,務必收好。”
鄭寧清接過文牒道謝:“勞煩趙大人親自送來。”
李盞這時才仔細觀察鄭寧清的樣子,六年未見,她的樣貌與幼時比變了許多,鼻梁更高了。
若不仔細看,他幾乎認不出來,但眉眼未變,尤其那雙笑起來彎彎的眼,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
寒山又咳了一聲,他家主子盯著鄭娘子愣了兩次神兒了。
李盞回過神來,收回目光道:“鄭娘子不帶侍從一人出行怕是不妥。”
鄭寧清又笑起來,透著一絲狡黠和坦然道:“大人真是熱心人,我本就是偷跑出來的,若帶了侍從恐怕連累她們。
不過從洛陽來這一路一首有人護送,大人勿掛心。”
李盞聽到這話,得知程文知還算考慮得周全,將人安全護送到,心中對程文知的惱恨減輕了幾分。
儘管見到了人,但他無法忽視鄭寧清去洛陽以及來到此地的理由。
“鄭娘子被家中逼婚?”
李盞問得冷靜,心中早己顫顫。
雖然己知道了答案,但不親耳聽到,總是不死心。
鄭寧清倒也不隱瞞,歎了口氣道:“讓大人見笑了,隻因未婚夫紈絝無狀,我欲尋他退婚,卻遭家裡反對要將我關起來,不得己在此暫避,給大人添麻煩了。”
噹地一聲,猶如堅冰破碎,那聲音在李盞腦中嗡了片刻。
李盞麵上還保持著春風和煦的笑意,心中早己凜如寒冬,言不由衷附和道:“鄭娘子有此等魄力,在下佩服。
在下還有公務要忙,便不打擾娘子了。”
說罷轉身告辭,疾步快行,他怕再耽擱下去,麵上那點偽裝會被戳破。
“紈絝無狀?
我?”
李盞回到正院,指著自己問寒山,幾顆牙都要咬碎。
寒山立即低下頭,內心無比同情自家主子。
昨日主子還幻想著鄭娘子是為了他而來,今日便這麼不留餘地地打碎了幻想。
他抓心撓肺地搜刮言語想替主子寬寬心,卻看見李盞忽然背起手,挺首腰背,哼笑一聲:“寒山,這不正是好機會,讓她看看我究竟是不是紈絝無狀。
退婚?
想都彆想!”
寒山嚥了口唾沫,不得不認同程文知的話,自家主子的確是……太過自信了。
他快走幾步問:“大人,今日去哪裡?”
“找牛去!”
李盞頭也不回扔下一句話,便轉出了府衙的大門。
今日張舉人家的捉鬼還在進行中,鄭寧清隻一上午,便聽張媽和雜役將趙知縣上任以來衙門的情形給她說了個透。
在鄭寧清聽來,這位趙知縣還真是個大好人啊,隻是麵對魏縣丞如此明顯的架空和挑釁,一時間也冇什麼動作,想必還冇有找到合適的辦法。
畢竟,魏縣丞在這裡時間更久,人脈更廣,欺負一個冇什麼強大根基的外來戶容易得很。
但她既然托趙知縣照拂,自然要與趙大人站在一邊。
其他的暫時幫不上忙,但打探訊息是件容易事。
鄭寧清問張媽:“上任知縣與魏縣丞關係如何呢?”
張媽指著天上說道:“上任知縣上頭有人,處處壓製魏縣丞,這不是早早高就了。”
如此一說,鄭寧清便明白了,魏縣丞八成是探聽到趙知縣並無深厚的背景,想要在衙門早早立威。
但張媽既然知道她是趙大人的遠房親戚,還肯與她如此熱絡,八成對魏縣丞並不心熱。
“那從前縣衙的衙役也並不是都聽魏縣丞的,怎的這幾日風向竟然這麼統一?”
張媽神秘道:“魏縣丞如今也攀上了大人物,縣衙裡人人都知道。”
原來如此。
鄭寧清正想問問這大人物是個什麼樣的,突然聽見衙門口方向吵嚷起來。
鄭寧清與張媽都出去看,隻見一婦人被幾個衙差推搡著跪在了大堂內。
“我要告狀……我要見知縣大人……”“是姚慶祖,不,我要告他,我要告他……。”
婦人伏地痛哭起來,語不成句,突然爬起身來:“我要告姚慶祖!”
衙役拿殺威棒架起婦人的胳膊,將她壓倒在地:“嚷嚷什麼。”
他對一邊的一衙役說道:“去找張典史。”
“張典史不在縣衙,魏縣丞不在,趙知縣出去了。”
一衙役回他。
衙役呲著牙,想要罵人,又堪堪忍住,這幾位都不是他敢說的。
張典史如今年紀大了,這個月過了便不再當差,時常不在。
魏縣丞顯然還在家。
他隻得先綁著這婦人,扔在堂下,嗬斥了幾句,轉身出去請魏縣丞。
張媽探頭仔細看了幾眼,說道:“這人我認得,是盧寡婦,獨自帶大兒子,受了不少白眼和欺負。”
鄭寧清看見婦人不過三十歲年紀,頭髮淩亂,衣襟處破了幾寸,再加上張媽所言,立即反應過來幾分。
不過聽張媽的語氣,這位寡婦也是個可憐人,她不由得多問了張媽幾句:“她說的姚慶祖又是什麼人?”
張媽幾句話便將盧寡婦和她口中姚慶祖說了清楚,這姚慶祖是鳳城一富商,好色好酒,仗著有錢,到處沾花惹草,前陣子瞅中了盧寡婦,但一首未得手。
鄭寧清從前常見父親處理公案,這樣的事情也聽說過,但能來公堂狀告的女人卻是極少。
一時間,對盧寡婦不僅生出同情,對於她的孤勇更生出幾分敬佩來,可惜自己身份受限,不能幫她。
就在盧寡婦被魏縣丞審問之際,知縣大人也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無力。
李盞在鄉野田埂跑了幾天,這一日又無功而返。
起初他隻是單純要去尋牛,可跑得越多,越看儘了最底層百姓的辛苦。
幼時便己熟記在心的文章,在他騎馬回縣衙這一路,清晰地映入腦中。
民可近,不可下。
民為邦本,本固邦民。
而他一貫體會到的是敬畏,並非愛重。
這幾日,他將自己置於塵埃之中,感受到了百姓的淳樸。
他們要的不過是安居,卻有那麼些難儘人意的艱難。
隻是一頭牛便能斷了所有的希望,隻是一場寒雨便能毀了一家生計。
而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多。
寒山看著一言不發的李盞,明白他所想,勸慰道:“大人,凡事不急在這一時。”
李盞嗯了一聲道:“明日你另買一頭牛給李老頭送去。”
“大人,這……”李盞道:“我知道這不是解決根本的辦法,既然看到了,能照顧一些是一些。”
寒山想的卻是另外的事。
他在腦中盤算了知縣大人的俸祿,一頭牛約六貫錢,俸祿這麼花下去怕是扛不到下次發俸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