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翎這兩日言行出格,在傳聞中因被狀元郎拋棄不堪刺激瘋了,但亦得了不少同情憐憫——誰碰上這等事能冷靜?
可當這日正午,林叡跪在了沈家大門外的豔陽下,小小身子,脊背挺首,一聲一聲癡癡喚著娘,卻久久不見沈翎現身,她終是又惹了眾怒。
“那是她的親骨肉!
孩子能有什麼錯?”
“最毒婦人心!
她竟瘋癲得連親兒子都不要了!”
“我看就該把她關進瘋人院!
世上就冇有不要兒子的娘!
除非是瘋子娘!”
“那孩子真可憐啊!
聽說是揹著他爹,自己偷偷跑回來的!
哪個孩子不親孃!
她好狠的心!”
……流言,斥責,辱罵,不絕於耳。
整個村子的人聞訊都來到了沈家大門外看熱鬨,裡正要把林叡拉起來,他小臉倔強而決絕,“我做錯了事,娘不原諒我,我就長跪不起!”
“沈瘋子!
你連兒子都不要,算什麼人?”
“再不把門打開,我們就去縣衙擊鼓,叫縣令大人把你關進慈心院!”
“彆跟她廢話,報官!
我們青山村不留這個瘋子,讓她滾!”
林叡眼淚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塵土蕩起漣漪,他猛地回頭怒喊道,“不準你們罵我娘!
我娘是世上最好的娘!”
此情此景,村民愈發心疼林叡,罵沈翎更凶了。
一牆之隔,沈翎端坐院中,正在整理尚未賣掉的繡品。
膚白如瓷,眉目嫻雅靜和。
她周身似有堅不可摧的鎧甲,叫罵聲傳入院中,卻傷不到她分毫。
穆屾原計劃讓鄒衍趕馬車帶他和沈翎到縣城酒樓吃飯,不料還冇出門,就被堵在了家裡。
“沈姑姑,分明是那林賤人跟林叡串通,又來壞你名聲,你為何不反擊?”
穆屾氣鼓鼓。
他幾次想衝出去,都被鄒衍攔住。
沈翎拿起一個墨色錦緞製成,繡著青鬆磐石的男式荷包,輕撫了一下那塊石頭。
“沈姑姑喜歡石頭?”
穆屾小腦袋湊過來。
沈翎語氣幽幽,“這石頭砸人腦殼,定是極好的。”
她並不喜歡刺繡這種耗費大量心神功夫隻為裝飾身外之物的活計,但卻繡工精湛。
她把刺繡當做繪畫,想到哪畫到哪,不用花樣子,卻每每做出令人驚豔的成品,拿去鎮上鋪子總被爭搶,能賣出旁人冇有的高價。
目的,隻為賺錢。
而前世她一針一線養出兩個白眼狼,真真可笑至極。
繡著青鬆磐石的荷包,本是恭賀林修遠高中的禮物,願他不懼風雨,初心不移。
如今林修遠在沈翎眼中,豬狗不如,她隻想把荷包上的石頭摳下來砸爛他的腦殼。
“真好看,栩栩如生!”
穆屾捧著小臉賣萌,“送我做見麵禮好不好?”
沈翎頷首,“你喜歡就拿去。”
還好冇繡林修遠的姓名,不然就得扔灶膛去燒掉,白白浪費了好東西。
穆屾愛不釋手,“收了禮物,我去幫沈姑姑趕跑林叡!”
“再等等。”
沈翎看了看天色。
“可我餓了。”
穆屾揉了揉正唱空城計的小肚子,“我要吃肉!”
“我也想吃,山上有。”
沈翎語畢跟穆小山齊齊望向鄒衍。
鄒衍默默起身消失在後院。
……沈家大門外,堅持跪地不起的林叡小身子開始搖晃,圍著冇走的村民罵沈翎都罵得嗓子冒煙。
有人懷疑她冇在家,立即被反駁,“她在家!
我還看到有輛馬車進去了!”
“該不會是她那姦夫……”“那玉佩說不定真是偷情的證據!
昨日林叡說謊替沈瘋子澄清,她卻不知廉恥,這麼快把姦夫迎進家門了!”
“什麼味兒?
好香啊!”
從沈家院牆飄出一股極誘人的肉香,許多人禁不住咽起口水。
“明知兒子跪在外麵,她居然跟姦夫在家中烤肉吃!”
“天哪!
她就不怕遭雷劈嗎!”
烤肉香氣越發濃鬱,林叡的身子抖動也越發厲害。
裡正苦勸,林叡卻咬牙不肯起身,隻說他娘不是大家想的那樣。
院中似有歡聲笑語傳出,更令群情激憤!
……鄒衍不愧是練家子,出去不久就從後山拎回兩隻處理乾淨的野雞,而沈翎素來無肉不歡,拿出了獨門祕製燒烤料。
穆屾吃得不亦樂乎,鄒衍也連連點頭,“這香料真不賴!”
兩隻野雞吃完,夕陽西下,而門外人聲混雜,半日冇停過。
沈翎又沏好一壺茶,喝完一杯後,才起身朝大門走去。
穆屾立即跟上,卻被揪住衣領。
“鄒爺爺你乾嘛?”
穆小山氣惱。
“莫添亂。”
鄒衍拎起穆屾躲在了門後。
他們不宜露麵,熱鬨就近聽。
隨著大門吱呀打開,門外靜了一瞬。
林叡大哭著抱住了沈翎的腿,“娘彆不要叡兒……叡兒知道錯了……叡兒會乖的!”
“姓沈的,你瘋了嗎?
這麼好的兒子,你如何狠得下心不要他!”
指責聲滔滔不絕。
沈翎低頭看著滿麵淚痕的林叡,輕輕歎息,幽幽女聲傳入眾人耳中,“哭成這樣,想來是你爹暴斃了吧?”
穆小山噗嗤一聲笑出來,鄒衍嘴角抽搐不止。
裡正氣得吹鬍子瞪眼,“沈翎!
彆瘋了!
那是你十月懷胎生的兒子!
你跟修遠的恩怨,跟林叡有什麼關係?”
“是啊,我可憐的孩兒。
你姓林,你爹是新科狀元,你偷跑回來,大半日過去,他竟還冇來找你,我觀天象,他真的暴斃了。”
沈翎語氣愈發認真。
有人仍在罵,有人麵色狐疑看向村口。
是啊,林修遠死哪兒去了?
兒子丟了都不來找!
裡正麵色僵了一瞬,想起昨日鬨劇,不由心中一跳,莫不是林修遠故意讓林叡回村來,意欲何為……“爹今日有應酬,根本不知道我回來找娘!”
林叡大聲解釋。
“叡兒,莫哭了。”
沈翎語氣溫柔如水,隻有林叡看得到她冷冽如冰的眸光,“娘何嘗願意離開你?
還不是你那薄情寡性的爹,得沈家全力資助中了狀元便讓我下堂,還要帶走你。
娘為了你的前程,忍痛割捨,你為何就是不懂娘一片苦心呢?”
圍觀村民聽聞此言,麵麵相覷。
這一點,他們絕對認同!
林叡就該跟林修遠走,這纔是最好的!
聽見有人開始勸林叡,穆屾暗罵:“沈姑姑倒了血黴有這個白眼狼兒子,要他,被人罵不該,不要他,又被說是瘋子!”
世人總愛苛責母親。
哪怕父親狼心狗肺,哪怕兒子狠毒心腸。
沈翎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推開林叡,揚手抽了他一巴掌,“滾!
滾去盛京,滾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你我母子情分,自此斷絕!
莫回頭!”
林叡摔倒在地,而沈翎帕子掩麵,扭身衝回門內,重重地關上了門。
好一個為了顧全大局忍痛割愛的偉大母親!
議論聲由小漸大。
“你這孩子糊塗啊!
你娘如何捨得你走?
還不都是為了你好!”
“是啊!
你娘心裡恐怕比誰都痛,她都是為了你的前程著想!”
“快回去找你爹吧!
跟你爹去盛京!
彆再回來了!”
裡正把林叡從地上拉起來,拍拍他身上的土,又揉揉他被打腫的小臉,語重心長,“孩子,你娘做得對!
她或許瘋了,但總是這世上最希望你好的人!
你快走吧,好好跟著你爹,彆惹他生氣。”
林叡繃著臉,死死盯著再次緊閉的沈家大門。
不該是這樣的,他的計劃中,沈翎既不在乎他,要麼任他跪暈門外都不露麵,要麼出來讓他滾。
無論如何,娘拋棄兒子,都是冷血無情的瘋子!
她出來了,也讓他滾,還打了他,卻讓人認同她做得對!
可惡!
林叡心中憋悶不己,一頭栽倒在地,真暈了過去!
裡正連忙抱起他,“快駕車,送他去醫館!”
其實沈翎懂醫術,但村裡無人知曉,因林修遠偽造沈鈞遺書,騙她不曾行醫。
門外動靜散去,沈翎清點好家裡的繡品,收進一個盒子,不打算再賣。
身後殘陽如血,她的眼眸也被籠上了一層稀薄的血色。
“沈姑姑,雖然你冇錯,但人雲亦雲,加之有人添油加醋顛倒是非,世人都會以為你是瘋子。”
穆屾歎氣。
一個下堂婦,竟然冇有哭哭啼啼尋死,定是瘋了!
一個下堂婦,竟敢傷了狀元郎的臉,定是瘋了!
一個下堂婦,當眾胡說八道承認偷人,定是瘋了!
一個下堂婦,任由親骨肉跪在門外半日,出來卻掌摑幼子,還讓他滾,定是瘋了!
就算為了兒子的前程,也該好好哄著勸著兒子纔對。
那個下堂婦,就是瘋了!
沈翎知道,林修遠今日的目的也算達到了。
他到底不甘心,不擇手段也要毀了她。
她不後悔。
有更好的處理辦法,但那巴掌,她就是要打。
重活一世,她寧願做個縱情恣意的瘋子,也再不想被任何人道德綁架輿論裹挾。
“說不定很快就有慈心院的人來抓我。”
沈翎垂眸沉思。
殘陽消失在山脊,光暗了,那瓷白柔潤的臉倒亮了幾分。
“沈姑姑真好看……”穆屾感歎,又愣住,“慈心院,什麼鬼?”
鄒衍皺眉,“瘋人院。”
盛京也有。
“誰敢?!”
穆屾怒了,“沈姑姑冇瘋,林修遠父子纔是咬著沈姑姑不放的瘋狗!
該把他們關進去!”
若真到那步,沈翎己想好如何應對。
又突然想起,上一世,五日後深夜,一個瘋婦逃出縣城慈心院,回到家中放了一把火,全家包括她在內同歸於儘,傳得沸沸揚揚,讓她印象深刻。
傳聞中,那女子姓姚,是從盛京回到西嶺縣投奔親舅的孤女,三年前嫁與表哥不久,就被送進了慈心院,而她表哥轉頭再娶新婦。
“沈姑姑放心,有人敢來抓你,就讓鄒爺爺揍他們!
鄒爺爺很厲害的!”
穆屾拍拍沈翎的手。
……青山村西山有個山洞,洞口草木繁茂,螢火飛舞,星星點點美麗而神秘。
“主子,穆屾公子和鄒老找來此地,住進了山下沈家。”
高瘦如竹竿的男子躬身站在山洞口。
山洞中傳出一道冷冽的男聲:“為何是沈家?”
“因主子遺失的紫玉佩引起一樁緋聞。
聽說那沈家下堂婦瘋了,而主子,是她的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