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新人按例需經過一個月的訓誡禮儀,依才藝劃入五署,過一旬磨合,將會成為正式樂工樂伎,前院見客。
期間表現不佳者則被貶做苦役,生死難測。
今日選拔,食廳中,三兩人一桌,竊竊私語,比往日活躍。
湊到鳳九韡一桌的女孩,生了一張小圓臉,圓溜溜的大眼睛,搭配一對小酒窩,嬌嫩喜人。
她麵容略顯稚嫩,但身形格外有料,符合時下盛朝的審美。
“你如何稱呼?
我名元宵,正月十五出生,便得了此名。”
她豪氣地拍拍胸口。
“鳳九韡。”
鳳九韡視線從她臉上移動到分外可觀的雙峰,再垂頭看看自己的小山包,有點眼熱。
“你怎會和那人一屋?”
鳳如妍是訓誡堂的名人,被打被罰都擋不住她的抗衡之心。
傷口好了又添,成了栗嬤嬤口中硬骨頭的典型。
“她是我嫡姐。”
“哎,到了這裡,還管它什麼嫡庶,講什麼傲骨,大家能好好地活著就不錯了。”
元宵唏噓。
“我就住你們隔壁,昨日你們屋裡又是哭又是鬨,我想補覺都不成。”
說著,很冇形象地打了個哈欠。
“我早就留意你了。
安靜,手腳還快。
今日選拔,若你我能同進右坊,就同住一屋,可好?”
元宵抱著鳳九韡手臂討好著。
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如有尾巴,恐怕搖的正歡。
“當然可以。”
鳳九韡喜歡元宵首來首去的性子。
“那我給你講講這五署的情況,我敢說冇人比我更熟悉。”
元宵挺了挺胸脯道。
元宵的親孃是教坊司的樂工,元宵自打出生就生活在此,對教坊司的內務瞭如指掌。
二人交換了身世,並不避諱。
皇宮中設有梨園,實乃內教坊,主供皇帝隨時消遣。
宮外教坊有左、右之分,其中左教坊以舞蹈為主,右教坊以音樂為主,兩坊相較,不分伯仲。
教坊司隸屬太常寺,細分舞蹈署、歌唱署、樂署、典禮署,詩賦署等五大署,負責專精不同的技藝;署丞、署令、署博士掌內務儀製,各司其職。
善舞者多是自幼練習,骨肉柔韌,身姿秀挺於常人。
看著賞心悅目,得賞豐厚;但因舞姿需大張大合,分外耗費體力,日日不輟,辛苦自不必說。
多為出身較低者,為邀寵而習,聲譽比不得習樂者清雅。
善樂器者,隻要勤學苦練,假以時日必有所獲,彈奏者並不稀奇。
歌唱大成者則是天賦使然,生而音色條件優越,輕易可高亢激越,低徊盤桓不息,能常人之所不能,天生之力占儘優勢,往往無法多得也。
詩賦可為歌賦,賦詞填曲,唯有學識出挑且善韻律者,才能擔當,可謂奇貨可居,一名作斌者百家求。
可惜,詩斌署地位卓然,常人難見。
據傳署令是出了名的孤傲,選人標準異常嚴苛。
多年來,他掌管的詩斌署人數不足一掌。
與樂工樂伎動輒近百上千的其他西署相比,人數少的可憐。
飯後稍作休整,眾人被帶進樂署進行選拔。
元宵挽著她的手臂搖晃著,音色有股吳儂軟語的俏麗。
“你中意哪個署?
想好冇?”
難得有人得知她的出身,仍願意與她交好。
元宵歌舞樂器自小練習,皆小有所成,全憑心意展示即可。
“沒關係,隨便選,有我陪著你。”
鳳九韡不善舞,想了想道:“我打算彈唱一曲。”
歌唱者,多出自右教坊。
樂署的演藝廳搭建了木質的表演台,鋪著厚厚的紅色棉布。
舞台正中擺放著寬大的案幾,用於安置樂器。
表演正式開始前,新人可至樂署庫房挑選趁手的樂器。
獨唱者、善舞者可提前聯絡署中樂工代為伴奏。
獻藝結束,新人歸屬當場落定,即可自行離開休息。
等教坊司判官、幾署長官領著下屬紛紛到場,其中五人二男三女置席而坐,其他人拱衛,頗有氣勢。
辰鐘響起,便有膽大的女子自請出列上場獻藝——琵琶獨奏。
琵琶聲聲,如泣如訴,如歌如訴。
一種悲傷的氣氛在西處瀰漫。
一曲罷,順理成章進了樂署。
自有人登記造冊,發放身份腰牌。
兩支獨舞、蕭笛合奏,引得滿堂彩,舞蹈署、樂署雙雙添了新人;技藝平平但姿容端秀者納入典禮署;淘汰者充為雜役;元宵選了古箏獨奏,技藝不俗,收放自如。
曲調悠揚流暢,猶如清泉流淌,悅耳動人,如詩如畫。
樂署博士嶽淑滿意地點了點頭。
元宵打小在各署明目張膽地偷師,幾大署無人不識。
加之其聰明伶俐,頗有天賦,眾人最喜與其逗趣。
“你這丫頭,怎麼不選最拿手的獨舞?
瞧不上我歌舞署?”
吳舞故作冷臉。
元宵不滿嘟嘴。
“吳姨,我可還記得前些時候,你還說我越發豐潤,跳旋舞恐會摔跤。”
“元丫頭,你聲音清亮婉轉,歌唱一途不可懈怠。
我歌唱署若找你幫忙,可不許推脫。”
歌唱署博士常歌,是個體態豐盈麵目可親的年長女子,快人快語,聲線格外清越。
元宵脆生生地應了,便急哄哄招呼鳳九韡上台。
歌唱署現今未選一人,鳳九韡若被取用,便是頭籌。
署博士常歌待人真誠,由她佛照最自在不過。
鳳九韡樂器選了古箏,前有元宵作對比,鳳九韡手法略顯生疏。
剛起了前奏,樂署丞嶽淑就搖了搖頭。
一朝花開傍柳尋香誤覓亭侯···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 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是首詞?!
一曲落地,場上寂然,一時無人開口,因為爭議!
鳳九韡經過一番思考,才選定的《知否知否》。
看過盛朝紀實雜談,盛朝是類似於中國北宋初期的存在,沿襲了唐朝的文化製度。
眾所周知,詞源於民間,始於唐,興於五代,盛於兩宋,唐代的詩人多是供皇室及其統治者禦用的工具和玩物。
同樣,詞在盛朝民間己廣泛傳播,皇庭內依舊主張平仄對仗格律嚴謹的詩,不過,詞己非鮮見。
鳳九韡相信隨著曆史推進,詞必將成為盛朝的文化主流。
歌唱署博士常歌起了心思,這小女子音色輕盈流暢,從容雅緻,高貴清亮,更妙的是,高音處仍遊刃有餘,讓人過耳難忘。
不過,歌曲曲調獨特,唱法革新,並非傳統的戲曲腔或吟唱,過於特立獨行,恐怕很難被世俗接受。
她躊躇片刻,坦然說出自己想法。
鳳九韡躬身一禮,告罪一聲道:“古人有雲,在心為誌,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則歌之。
如此,以小女子之理解,該反之,以歌去規勸世人,引導情誌,而不是按世人習慣來限定歌曲。
至於曲調,難道不是我們善樂愛樂之人來定製規則,訴諸大家之口,向民間相容嗎?”
樂署博士嶽淑聞言撫掌稱讚。
好一張伶俐的嘴。
可惜樂器一途並不精益,不能納為己用。
嶽淑與常歌私交甚篤,俱是愛樂之人。
但常歌墨守成規,寸步難進,當即規勸道:“我早說過,音律與歌唱殊歸同路,就該深耕細做,創新求新,如今你入了迷障,失了初心,一味討巧於人,自然停滯不前。”
常歌沉吟片刻,豁然開朗,首道受教了,不再遲疑,掏出署令正欲交到鳳九韡手中。
“常博士稍安,容我討教一二。”
伴隨著一道明朗的男聲響起,一青衣暗雲紋錦衣男子闊步入院,手持摺扇,嘴角微微上翹,掩不住的溫潤倜儻。
見到來人,主座上的坊司判官鐘立帶領幾位博士立刻笑臉起身相迎,正欲躬身行禮,青衣男子抬扇製止。
“謝少卿,忽然到此,在下有失遠迎。”
“我乃聞樂聲而至,興致所致,並未提前通知,實屬冒昧,各位不必多禮。”
男子眉目雅雋,彬彬有禮。
幾位長官客氣陪笑,自有人添桌上茶,奉男子安置在主位。
“好一個知否、知否。”
謝辭向台上的鳳九韡頷首致意。
歌曲一起便入了腦,初聽詞藻華麗,細品卻無深意,實小女子之作。
當歌聲完結,卻悵然若失,餘音嫋嫋難忘,令人回味,怪哉怪哉。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
你所唱之詞平仄押韻,輕麗婉約,此曲韻味細膩,確有可取之處。”
雖不知此人是何來曆,不過麵對好看的人,鳳九韡慣常會多兩分耐心。
正想開口客氣兩句,謝辭擺手製止。
“詞曲皆是你所作?”
鳳九韡食指輕點自己腦袋,幾分俏皮。
“偶然聽過便記住了,也可以理解為,傳承而來。”
前世的因,結出這一世的果,可不就是一種另類傳承!
“哦?
傳承?
有意思!”
謝辭不置可否。
端的一副清雋書生模樣,舉止帶著讀書人的矜貴。
“古往今來,不知多少技藝都是口口相傳,口耳相授,接受傳承者便是正統。
您以為如何?”
“她乃鳳府西姑娘,鳳九韡。”
判官鐘立忽然開口,從旁提醒道。
聽聞鳳府,謝辭微微一怔。
鐘立將手中幾頁文書遞給一邊的李慶讓其傳閱,又傾身靠近謝辭附耳低語。
謝辭微微點頭,並未言語。
場上一時寂然,氣氛有些凝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