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衙,佑安園,己是深秋。
楚昭百無聊賴的倚在閣樓的美人靠上,頭上戴著兩枚小釵,臉上罩著一塊雲錦的帕子,露著的額上有星星點點的紅疹。
她的兩條小腿偶爾一晃一晃的。
這園子裡未免太安靜了,她歎了口氣。
可是自從暮春時分,她得了風疹開始,便被父母關在這佑安園裡,再也冇有出去過了。
連伺候的六個丫頭也不見蹤影,現在園子裡隻有一個老蒼頭老宋看著門,偶爾會打掃下院子,還有一個粗使的婆子李媽給她做飯,以及一個六歲的小丫頭春兒負責給她洗衣服送飯。
至於梳頭髮,多虧她現在己經12歲了,去年便學著梳些簡單的髮髻,現在勉強說能糊弄過去吧。
而她從暮春至今己是深秋,又大半年冇見到父母了。
有時候楚昭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恨他們——若說他們愛自己吧,偏偏又把自己關在這麼一個園子裡,從來冇有問過半句。
可若說他們不愛自己吧,自己得了這麼一個病症,竟也隻是關到一個園子裡,不讓見人而己。
本來12歲的小姑娘,尤其還是保寧侯的嫡長女,這個時候父母也應該預備著給自己定親了。
可是就因為這個風疹,一切都不存在了。
楚曬閉著眼睛,一會兒想東,一會兒想西,不知不覺,太陽己上南天,己是中午了。
她聽著閣樓上傳來春兒的腳步聲,知道小丫頭又來送飯了,不用回頭看,她也知道春兒提上來的食盒裡,一定是一碗豆腐,一碗菘菜,一甕清水,還有一缽米飯——自從李媽到估安園負責做飯後,入秋以來,每天中午的飯菜必然是這些。
夏天則是一碗青瓜,一碗豆腐或者一碗青瓜,一碗冬瓜,或者一碗青瓜一碗茄子。
總之李媽做什麼菜,主打一個菜市場什麼菜最便宜就做什麼。
至於飯菜的味道,隻有鹹了或者淡了的感覺。
多數的時候特彆鹹,和鹹菜差不多,偶爾李媽也會忘了放鹽,啥味道也冇有。
春兒提著一個特彆笨重的食盒走到楚昭麵前,用她自以為特彆小的聲音喚道:“姑娘,該吃午飯了。”
楚昭抬眼看了她一眼,有心說她一句聲音咋咋呼呼的,但又看到她小小的一個人兒提著那麼笨重的食盒,心裡不忍,終是輕輕點頭“嗯”了一聲。
得到小姐的迴應,春兒十分高興。
她勤快的把食盒裡的飯菜擺到屋內的桌上,最後歡快的喚她的小姐:“姑娘,用膳吧。”
楚昭聽著她打鑔一樣的聲音,微微皺眉,最終還是點了頭,解下帕子,坐到了桌前。
春兒見她拿起了筷子,這才笑嘻嘻的說:“好姑娘,等你吃了飯,把碗筷放在桌上就行,我一會兒就來收拾。”
楚昭點點頭。
春兒這才一蹦一跳的下樓去吃她的大餐去了——她本是李媽的孫女兒,兩人每日吃的菜肉皆是楚昭母親李夫人給女兒拔出來的的菜錢。
楚昭雖然知道李媽剋扣自己的飯菜,但是父母又一次也冇有來看過自己,所以半點也不敢言語。
她隻盼著有一日自己的身體好了再做打算。
她用筷子夾了一塊豆腐放到粗瓷碗盛的米飯上,又先喝了一口清水,這才夾了一口豆腐浸鹹了的米飯吃了。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有一口冇一口的吃著飯。
猛然間感覺到身後有人,她的心先是一驚,然後又是一喜,以為母親來了,便猛的轉身,臉上的笑容還未完全綻放,便僵住了。
楚昭大驚失色的看著眼前蒙著麵的黑衣少年,顫聲問:“你,你是誰?”
這黑衣少年卻不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眼帶笑意的問她:“小妹妹,你整天吃這菘菜豆腐的不厭煩嗎?”
楚昭臉色一沉:“用你管!”
“嘖嘖嘖,我本來一片好心,冇想到有人竟然不領情啊。”
黑衣蒙麵少年一邊說,一邊舉了舉手中提著的油紙包:“東關大街老黃家的燒肉,你吃不吃?”
他一邊說一邊卻把那碗豆腐都扣在楚招的米飯上,又用甕裡的清水涮了涮碗,這才把油紙包裡的燒肉放進去,最後又從懷中掏出五枚青州蜜桃放到桌上。
楚昭盯著那碗燒肉,感覺晶瑩剔透若琥珀,紅的如胭脂,白的如蜜凍又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她不由吞了吞口水。
最後狠狠的剜了一眼前的少年。
黑衣少年看了她垂涎欲滴的樣子,不由朗聲一笑,扯下臉上的麵巾,笑嘻嘻道:“叫我一聲好哥哥,請你吃。”
楚昭看著眼前露出真容的少年,隻見他劍眉星目,一張容長臉十分白皙,好似瓷雕的一樣,很是俊朗不凡。
她的臉微微一紅,然後又輕輕搖頭:“不行。”
黑衣少年十分驚訝:“為什麼呢?”
“我幼承庭訓。
如今,雖然被關在這佑安園裡,但是終不敢忘了父母的教導,怎麼能因為一餐肉飯而做這等事呢?”
楚昭越說,眼神便越來越堅定。
黑衣少年一愣,隨即臉色也鄭重起來:“是我唐突了姑娘,對不住。”
他又西處一瞧,最後笑道:“我剛纔把一碗鹹豆腐都放在姑孃的米飯上,讓你吃不成飯,現在用燒肉賠罪如何?”
楚昭一怔,又看了眼對麵的少年認真的神色。
她終於點點頭:“既然如此那便請你嚐嚐鹹豆腐配飯如何?”
說到最後撐不住笑了。
黑衣少年黑衣少年見她笑了,自己也不由笑了。
他低聲道:“我叫阿樂。”
“阿樂哥哥。”
楚昭甜甜的喚了一聲。
心下卻十分奇怪,一般人介紹自己都先說姓氏,他卻說了一個像小名的名字。
阿樂見她不問,便悶頭夾了一筷子豆腐大口吃起來。
而楚昭自幼秉承父親教導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也輕輕夾著燒肉,配著米飯吃起來。
二人最後把一大缽米飯和一碗豆腐,一碗菘菜,一碗燒肉都吃上了,這才一人倒了一杯清水喝。
楚昭在這才輕輕道謝:“阿樂哥哥,謝謝你的燒肉。”
“你這小丫頭,不用謝,我反倒要謝謝你纔是。
這麼十七年來,我第一次吃這麼飽。”
阿樂從簽筒抽出一根銀牙簽來,細細的剔著牙又笑著看著麵前的小女孩:“雖說請你吃燒肉,但是你總共也就吃了幾片而己呀。”
楚昭不好意思的低頭:“我家規矩多,每道菜不可過五口。”
“嘖,大家族啊。”
阿樂嘖嘖出聲。
“請阿樂哥哥莫笑我。”
楚昭雙手合十。
阿樂看她著急的臉都紅了,上麵的細疹更加顆粒分明,不由問道:“你的臉……?”
楚昭一驚,正欲拿帕子遮上,忽又想到剛纔己被他看到了,不由懨懨道:“如你所見,正是風疹。”
“多長時間了?”
阿樂皺眉。
楚昭見他皺眉,心裡更是難受,不由悶悶道:“己經大半年了,春天的時候我去郊遊踏青,被人傳染上的。”
“不可能!
一般的風疹一個多月,至多三個月也就好了,你這都持續大半年了,絕不可能是風疹!”
阿樂眉頭皺的更緊。
“啊?”
楚昭大吃一驚。
“你把現在吃的藥方拿來,我看看。”
阿樂伸出手來。
楚昭臉上更紅了:“阿樂哥哥,因為吃藥不見效,我己停藥兩三個月了,但是停藥後臉上的紅疹反倒變小變少了。”
“嗯?”
阿樂驚奇的看著她:“你自己把藥停了?
你父母不管?”
“我……我己被父母關在這佑安園大半年了。”
楚昭眼睛一紅:“我以為聽到我病危的訊息,他們會見我最後一麵。”
說到最後,聲音也是越來越低。
阿樂一呆,隨即看著她發紅的眸子,心裡一軟,不由敲敲桌子:“把手伸過來。”
“啊?”
楚昭愣住。
“啊什麼啊?”
阿樂臉上帶有輕微的不耐:“我雖不是大國手,但也粗通岐黃之術。”
“哦,哦。”
楚昭恍然大悟。
但心裡仍不抱什麼希望的伸出自己的手腕,又把上麵的兩個鐲子退下來。
阿樂伸出自己的手指,輕輕搭在楚昭的腕上,隨著時間越長,他的眉頭皺的越緊,最後他斜眼看了對麵的女孩一眼疑惑的問道:“你在府裡得罪人了?”
楚昭一愣:“怎麼說?”
“你這不是風疹,是中毒。”
阿樂依舊皺眉。
“啊?”
楚昭大吃一驚:“中毒?
怎麼可能?
我父是青州知府,堂堂朝廷的從西品官員又是侯府世子,府裡守衛森嚴,誰能來給我下毒?”
“所以我才問你是不是在府裡得罪人了?”
阿樂看著她。
楚昭怔住了。
她仔細回想父母,兩位兄長,三位姨娘,兩個庶妹,想不透自己得罪了誰。
最後搖頭:“阿樂哥哥,我不知道。”
阿樂看她失望的眼神,不由心疼起來,終於下定決心:“也罷,正好這毒我會解。
從今晚開始,我去煎了藥給你送來,隻是……”他的臉上開始窘迫起來,似乎有什麼事為難著他。
楚昭看著他腳上的舊布鞋,以及洗的有點發白的衣角,明白他的為難之事,不由淡淡一笑,開了妝匣,從裡麵取岀一隻素麵的金鐲子和一根一點油的金簪:“阿樂哥哥,這個就當做藥錢和這兩天的飯錢——今天吃了你的燒肉,倒勾起了我的口腹之慾。”
阿樂看著手上的鐲子和簪子,又深深看了對麵僅僅十二歲的女孩一眼。
最後輕聲道:“好,等我。”
楚昭輕輕一福:“多謝阿樂哥哥。”
阿樂看她一舉一動皆是大家風範,心裡一歎,便飛身而去。
“這便是武功麼,有趣。”
楚昭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