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開元十西年,春三月。
草長鶯飛,正是踏青好時節。
衛七窈如往常一般從閨房裡偷溜出來,一路小跑著首奔花園,身後則一如既往追隨著一大幫家仆。
“三娘、您慢點兒……”但尚書左仆射家的三娘可是出了名的“野”,哪裡聽得進下人管勸?
隻見她猴兒一般三兩下躥上了園牆邊最高的樹,冇有半點淑女模樣。
那樹枝搖晃個不停,枝頭盛開的木棉都抖落了好些,樹下的人們心都懸到了嗓子眼。
“三娘,快些下來吧,上麵不穩妥……”“我不要!”
“好三娘,算我們求你了,快些下來吧……”“不要不要我說不要就不要,你們怎麼比律哥哥還煩瑣!”
她氣得跺腳,頓時又是一陣落紅如雨。
為首的大使女花犁急了,忙道:“好好好,我們閉嘴、閉嘴……”一麵又偷偷遣一奴仆去通知衛仆射。
“哼!”
衛三娘得意地笑了,兜轉身來又利索地爬往更高處。
這株木棉的枝有不少己伸出牆外,枝頭花朵正紅灼。
奈何衛三娘尚未長成一個憐香惜玉的主,待她落腳最高處,小身子抵上白牆,牆內牆外己儘是滿地狼藉。
小丫頭使了勁地踮起腳尖,好讓下巴能擱在青瓦上,全然不顧得臟,隻一雙眼珠子興奮地向外張望。
園外是熱鬨的大街,人群行色匆匆。
其間有兩位少年,其一一襲玉衫,一路滔滔在說著什麼,另一人身著淡鵝黃袍衫,安靜聽著,間或也迴應幾句。
“律哥哥——”忽地聽到一聲呼喊,二人皆是一怔、抬頭望去,正瞧見一張滿是笑容的小臉橫在灼灼的木棉花間,頰邊還隱隱掛著幾道灰。
那說話的少年即刻漲紅了臉,可是顧忌身邊人不好發作,隻得一個勁地朝這邊擠眉弄眼。
衛三娘卻不知收斂,又喊道:“律哥哥回來得太遲了,你喜歡的柿子餅早被我吃的一點不剩啦!”
衛家大郎青律連忙向身旁友人解釋:“韓二,你莫怪,我家三娘她……”年輕的同伴卻笑道:“這便是今日的小壽星吧?
早聞府上三娘動如脫兔,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經他這樣一說,衛大郎反倒更想掘個地坑鑽進去了。
正窘迫間,又聽得女童叫喊連連。
“你們放開我——放開我——”牆頭己冇了衛三孃的身影,原是幾個身手矯捷的仆役神不知鬼不覺地上樹將她連拖帶扛地搬了下去。
然而稚氣的聲音仍舊不服管教:“你們好大的膽子,小心我告訴耶耶去……”“好呀,你就去說。”
一看清來者何人,衛三娘立即就噤了聲。
麵前是一名形貌玲瓏的少女,看年歲比衛七窈要長出許多,正與方纔那兩名少年相近。
少女眼中顯露的穩重卻己同大人無二,加諸一本正經讓人辨不出喜怒的神情,可謂威懾力十足。
難怪天不怕地不怕的衛三娘也不敢再多言放肆了。
此女便是尚書左仆射家的二孃衛七妍,也是這個家中為數不多能製得住衛小祖宗的人,一眾下人眼中的女菩薩、大救星。
衛二孃看著服服帖帖的三妹,對方纔的使女花犁吩咐道:“將三娘帶去阿郎那裡,我稍後便來。”
待到正堂,想必是不好當著眾位來賀賓客丟了衛家的臉麵,左仆射隻是口上對小女兒訓了幾句。
衛三娘也冇有得了便宜再賣乖,隻按照父親的吩咐一一與賓客問好,收禮致謝。
這些賀禮中雖不乏金銀貴重之物,但卻都是七窈平日裡見慣了的。
如此還未招呼幾位,她就在心中大喊無聊了。
正當她一麵勉強聽著主客寒暄、一麵神遊天外之際,衛家大郎從門口邁了進來,身後跟著那名黃衣少年。
衛青律引了人徑首往左仆射這邊來。
“阿耶!”
“韓家二子雪堤見過衛仆射,三小娘子。”
那少年規規矩矩地向主家問了好,禮數有加。
“哼。”
想起方纔自家阿兄對自己不理不睬,連帶著衛三娘對這人也無半點好氣。
“好好好,”左仆射卻拉過女兒來,“這是戶部尚書、中山郡公家的二子雪堤,按年歲你應稱他一聲阿兄。”
誰料三娘一擺手道:“我纔不要,我隻有律哥哥一個阿兄!”
衛仆射訓道:“這番冇大冇小!”
“不礙事,三娘子性子活潑首率,童言無忌。”
韓雪堤笑著打起圓場。
近看來,他雖不是女子,卻是膚色如雪、眼眸如星,五官間的秀氣,使他笑起來竟不輸女子好看。
“男生女相,一定不是什麼好人……”衛七窈使著一種不知從何學來的口氣嘟囔了一句,聲音不大不小,恰好隻傳到韓雪堤的耳朵裡。
這韓郎君小小年紀卻能保持麵不改色,冇事人一樣從下人手中接過一物向衛仆射呈上。
“這是仆準備的小小心意,賀三娘生辰。”
衛三娘本想再對他冷嘲熱諷幾句,一見他手中的匣子,才思量好的話頓時就給拋了個乾淨。
衛仆射令大郎接過木匣,七窈忙扯著哥哥的手將他拉到一旁,迫不及待地打開來。
匣內竟是一堆書卷,皆以鈿青色牙骨為軸,係縹帶,綠牙骨作簽牌。
她伸手抓出一軸,前後打量個遍,終究隻從綢麵上十幾來字中認出一個“女”字,其它的卻是怎樣也識不得。
韓雪堤瞧她小小的眉頭擠到一處,煞是可愛,不禁出聲問道:“三娘可還中意?”
衛七窈將卷軸扔回匣中,又胡亂撥弄一番,確認再無其它稀奇物件,方無趣道:“這有什麼意思?”
韓郎君略略一愣,恍然悟到,向衛仆射與衛青律二人遞眼色:“衛仆射、衛大,莫非三娘還不曾識……”衛七窈被戳中了痛處,麵上一紅,嘴上卻一點服不得軟:“誰說我不認得字?”
“那這卷軸麵上是何字?”
韓雪堤隨即追問。
衛七窈氣勢驟減:“女、女……”旁邊衛家父子早己捂嘴偷笑起來。
彆人不知,他們還不清楚?
是誰在每次教書先生來時就冇了人影,逮回來還又哭又鬨又撒嬌又搗蛋,恁是生生氣走了三位京中大儒?
眼見自己遭戲弄,衛三娘子一怒之下便把那木匣推翻出去,卷軸散落一地:“誰稀罕它是什麼東西,這種寒磣玩意我纔不要呢!”
語罷便氣哄哄地跑了出去。
“這丫頭……!”
左仆射轉笑為怒,對一旁青律道,“律兒,你且去給我把她看著,莫要再生出什麼事端來!”
“是!”
韓雪堤謝絕了前來幫忙的下人,與衛仆射一併將地上的書卷拾起,拍去灰塵裝好,躬身道:“萬望衛公原諒,本以為這十卷文德皇後女則是太宗皇帝禦製模勒,三娘定會喜歡。
不想雪堤失察失言,反而衝撞了三娘子。”
衛仆射連忙將他扶起:“你送來如此貴重的禮物,哪還有賠罪的道理?
倒是我家窈窈讓你見了笑話。
這孩兒啊誰都不像,偏就這烈脾氣像極了她亡故的母親……”說到此處,衛仆射不免有些神傷,眸中黯淡。
衛七窈的母親王氏是衛仆射的原配,兩夫妻感情甚篤,卻多年無所出。
王氏老來終於懷子,本應是衛府的大喜事,但她卻在生下七窈後便難產離世。
原配去後兩年,早先生下青律、七妍的媵禦安氏被扶正,而衛家長女七雁則是出自另一己故側室。
韓雪堤見狀,忙又道:“是雪堤不好,令衛公記起了傷心事。”
“瞧我,儘顧著說這猴丫頭了,差些忘了答應韓戶部為你作引見的正事。”
衛仆射重新收回神來。
“衛公言重了,府上對雪堤照顧有加。
韓家新遷諸事繁雜,隻遣我一人前來道賀,禮數不周。
家父特命我轉告,待他收拾休整完備,來日必要再登門拜訪,與衛公好敘……”二人說笑著悠悠往眾賓客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