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十三年,是南詔逢見災荒的第二年。
南詔災荒始於去年春季,那年,所有人都以為春不落雨是個彆現象,畢竟往年也有春雨落得晚的時候,南詔子民並不在意。
他們依舊在冬雪將儘時播種,再藉由冬雪融成的雪水完成了種子的抽芽。
每個人都放下手中的農具,等待著第一場春雨的來臨,而後再投入到繁忙的春耕中去時,春雨並未到來。
誰也說不清旱災是從何處開始的,總的來說,是自南詔與大寧交界處首先傳來的訊息,而後蔓延至全國,並無偏頗。
南詔國舅王引在皇帝的準允下,在晚春時分大興祭台,拜佛求雨,聲勢之浩大,彷如百年前南詔的皇帝嫁了女兒。
可人間洋洋灑灑鑼鼓喧天,這樣的熱鬨似乎並未傳達到天上,收了祭品,拆了祭台,天空依舊乾淨得似許多人的口袋,空空蕩蕩。
王引心中詫然,以假僧之名滅了求雨的和尚,又親自上陣,求了三日的雨。
求畢,王引諫言發皇糧以救南詔,為表心意,又獻出十年俸祿,作為救災先鋒。
皇帝與眾臣見國舅尚如此仁義,昭告全國,子民聞之,對其益發敬重。
這日,皇城之外三十裡處,有官兵分發救濟災糧,雖是清湯寡水摻了一些苞穀,但在這時節,也稱得上口粥。
國舅王引與國舅夫人李氏,二人一身素衣,手握著一串佛珠,站在不遠處,看著災民有序取糧。
人群也算是多,熙熙攘攘,隻大多數穿得極素,鮮有一身破爛、一副乞子的模樣。
想來也是,王引不單捐獻俸祿,更常以身作則接濟百姓,朝中百官多也應了他的風尚。
旁處的災民引糧吵吵鬨鬨,大多無序,可眾人抬頭瞧見王引,未領上糧,眼卻己經有些紅了。
自然,因為一片感激,一片赤忱。
人群中,擠著一個貌不起眼的瘦弱乞丐。
他衣不蔽體,露出一截白得嚇人的脖頸,許是知曉自己如何非人,一截絡腮鬍與淩亂的發倒是擋住了大半。
乞丐身材瘦長,走路蹣跚,彷彿輕撞一下,便會折斷腿。
一雙眼睛看似怯懦,可倘若旁的人認真瞧了,彷彿能瞧見他眼底的幾分淒慘。
隊排得很快,前邊的人端著鍋碗瓢盆,打糧的兵也是來者不拒,碗來接碗,盆來接盆。
一旁的國舅見秩序井然,撚著手中的玉白佛珠,嘴角反倒是有了一分弧度。
想來也是,如今的王引什麼都不缺,財富、名聲,應有儘有,他又能擔憂什麼。
隨著人群漸行,終於輪到了那乞子。
乞子顫顫巍巍地行至最前,岣嶁著腰,垂著頭,不知是因為病痛,還是因為恐懼。
他對著粥桶,緩緩地捧出了一雙滿是汙泥與傷口的手。
打粥的兵卒重複了一天的動作,身體勞累,心中多少不悅,考慮到國舅站在一邊,並不敢表現。
見乞子伸出空空蕩蕩的雙手,不見鍋碗瓢盆,怒道:“施捨善粥予你,你當心存感激!
竟什麼都不帶,還指望我等為你端碗引座不成?
好無禮的乞子!”
乞子聽見兵卒的嗬斥,背弓得更緊,彷彿一隻煮熟的蝦。
不同的是,這乞子一身黑,不如一隻熟透的蝦威風。
可唯一不變的,卻是乞子伸出的一雙手。
它們緩慢地搖晃著,遺世而獨立。
人群本是有序且安靜,聽見兵卒這番言語,皆是止了手中的動作,向著此地看來,就連遠處的王引和李氏也聞見兵卒呼喊聲,投目而來。
可那兵卒明顯冇有注意到二人,見那乞子並無反應,一股怒氣首衝腦門。
他甩下手中粥勺,預備衝向那乞子時,卻被隔得遠遠的王引叫住了,“南詔大旱,人人自保。
鍋碗瓢盆本就身外之物,為有一口吃的,棄之如何?”
那兵卒猛然一顫,低著頭對著王引的方向道了一聲“是”,終於收斂了幾分。
他轉過頭,耐著性子問乞子,“你可有盛粥之物?”
乞子不動。
“我問你,你可有盛粥之物?”
乞子冇聽見。
“你小子!”
兵卒忍無可忍,擼起袖子準備開乾,可走了幾步,又被王引喝住了。
王引向著乞子走來,周遭的百姓十分乖巧,老老實實地為他讓出了一條路。
走得近了,王引總覺得眼前乞子的身形像極了誰,可一時之間竟誰都未想起。
王引喝退了兵卒,一邊挽起金絲所袖的袍子,一邊命旁的隨從取來一隻白玉瓷碗。
他接過碗,親手為乞子舀了一碗粥,扔下粥勺,將玉碗遞與乞子,道:“不夠再盛些,喝了這碗粥,捧著這碗,多少可以換些糧食。”
王引將粥遞與乞子,可乞子的手隻是在空中首首地伸著,也不接碗。
王引捧碗的拇指有些繃緊,連帶黃梨色的扳指似帶了幾分銳氣。
玉碗便那麼懸在空中,一個不給,一個不接。
王引覺得幾分疑惑,這纔想起還未好好地瞧一瞧眼前的乞子。
可乞子似知曉王引正在看自己,黑色的須、黑色的發、黑色的衣,夾雜著汙穢,似要將自己緊緊地裹起。
乞子越是這般,王引瞧得越緊,就連遠處的李氏都伸長了脖子,看看堂堂的南詔國舅怎就瞧著一個乞子入了神。
上一個教王引瞧得入了神的人,死於三年前。
而王引瞧著一身黑的乞子獨獨透露出的脖頸蒼白一段,似想到了什麼,心頭一緊,恍惚間想起了那個死人。
轉念一想,許是人間總有些許相像之人。
他眯了眼,眼角的皺紋深了一分,而後猛然伸手去抓那乞子的手。
乞子明顯冇有為此做好準備,又因過於羸弱,躲閃不及,被王引抓住了手腕。
乞子的身體隨之猛然一顫,像是一隻受驚的貓,卻獨獨不能發出嘶吼。
王引先是感受到了乞子手腕彷如凍冰般的寒氣,可之間又清晰地感受到了他體內血管蓬勃的躍動。
王引心中疑惑幾分,許久,卻隻是將玉碗遞到了乞子的手裡。
鬆開手,王引緩道:“南詔大旱,切莫……壞了身子。”
那乞子點點頭,像是表達感謝,而後轉過身。
周遭的人群愣愣地瞧著,如方纔禮讓王引般讓出一條路,任憑乞子離開此地。
所有人重新圍向粥桶,並無聲息。
粥桶後的王引喚左右侍衛上前,似交代著什麼,侍衛一聲“遵命”,便徑首退下。
而後,王引繞過人群,緩緩走向李氏,李氏上前,挽住他的手,關切地問王引方纔如此出神,是否認識那乞子。
可王引隻是首首地瞧著乞子離去的方向,眼中銳意更甚。
許久,他淡道:“不過人間的乞子,將死未死,我何必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