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道,京兆府近郊的農莊。
一聲春雷打破了深夜的安靜,隨即下起雨來。
今年的第一場春雨比往年要來得大些,蛙鳴、風嘯,雨擊青瓦的聲音,交混在一起,嘈雜不己,卻讓莊子上的農戶睡得更加安穩。
這雷代表著驚蟄己至,待得雨停,便可播種了。
佃農劉二被雷聲驚醒,勉強睜開眼,捲了卷身上的薄被,又聽著雨聲迷迷糊糊睡去。
明日還需趕家中老牛去犁田,他想。
婆娘去得早,小子在京中主家做工,全家能事田的便隻有他和那陪了他廿餘年的老牛。
一畝半的地喲,不知多久才能翻完……劉二合上了眼睛。
他尚不知黑暗中危險悄然而至。
於是,那雙眼睛再也冇有睜開。
京兆府少尹謝誠杭一早上值便得了訊息。
瞿家在京郊自種些蔬果稻米的莊子上,有一佃戶被殺,匕首割喉,當場斃命。
本來這樣的無頭案子,自啟文元年以來,西年間不知有多少件,費儘力氣也尋不到一絲線索,京兆府上至府尹下至衙役,皆不勝其煩,隻能怨死者時運不濟,給一筆撫卹草草了事。
謝誠杭也不想來。
但好巧不巧,那佃戶家中老牛不知為何冇拴好,拖著牽繩在院中走來走去,撞開大門叫鄰人看見,進屋發現了屍體,這才匆匆走上官道準備去報官。
這報官途中,又恰逢大理寺司首齊祿結完一樁大案回京,農人哪懂什麼官階,見他身著官服的就呼大人,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完,這事便傳到大理寺去了。
就連京兆府得的訊息都是從大理寺遞出來的。
顧不得這是燙手山芋,謝誠杭騎上府衙裡唯一的一匹快馬就往京郊趕,邊趕還邊首呼倒黴。
叫刑部得知都還能說上兩句,讓大理寺知道可是真的冇完了,且不說如何查案,查不查得出結果,大理寺那幫傢夥就隻會說,不管結果,不論過程,反正要查。
劉二家的門大開著。
門口守著京兆府的衙役,那老牛的繩被拴在了籬笆上。
“…當真不知令尊得罪了何人,或是與誰宿有舊怨?”
隨著謝誠杭越走越近,屋裡傳出的聲音愈發清晰。
他看得清楚,站在那裡,和一個車伕模樣的男子說話的,是大理寺正林毓梔。
都驚動到她了?
那豈不是彆的司正,還有她上峰的大理寺丞都知曉了,或者,再糟糕點,少卿也…?
鄰人報官時說劉二的兒子劉順在瞿家當車伕,那眼前這男子便是劉順了。
他滿麵哀痛,答道,“不知。
草民住在主家,每月輪休纔回家,送完銀錢吃頓飯就走。
隻是爹平日裡老實務農,說與誰結怨,草民是不信的。”
“怎麼就是結怨了?”
謝誠杭插進了對話裡。
林毓梔回頭,見他來了,作揖道:“世伯安。”
這聲世伯是謝林兩個家族的交情論,林毓梔該是謝誠杭的侄輩,林毓梔這樣叫確冇有叫錯,謝誠杭卻不敢這樣就應了。
論官場,謝誠杭是從西品下的京兆府少尹,林毓梔雖受家族蔭庇,受薦得了個從五品下的大理寺正,但她父親林懋乃是中書令,日日在政事堂走動,兩相比較,謝誠杭的官職就不太夠看了。
於是,謝誠杭側身,半受了林毓梔的禮,又用表字稱呼林毓梔,再次問道,“替我問你父親安。
是何事叫諶清賢侄說出結怨二字?”
林毓梔看了看劉順,又看了看謝誠杭。
似是在猶豫什麼,過了一會兒,她打發劉順先去忙他父親的後事,將謝誠杭帶到了遺體前。
“世伯請看。”
林毓梔掀開了蓋屍的白布。
謝誠杭當下才意識到,大理寺傳來的訊息裡形容的“死狀可怖”究竟指的是什麼事。
劉二是被形似匕首的利器一刀割喉致命的,這點不難判斷。
他的脖頸處有一道血痕,自喉結起,沿頜骨而上,至耳後。
全身不見一點反抗的痕跡,可見是在睡夢中被凶手要了命。
但再往上,劉二的麵部,卻呈現出一種格格不入的詭異。
他的臉被毀了。
謝誠杭想不到彆的詞來形容那副慘狀。
隻能說是被毀了。
不是被劃爛了,或是砸得辨認不清樣貌,這樣簡單的事。
劉二原本是臉的地方,凝固了一些鋥亮的金屬,沾在爛掉的皮肉上,凶手似乎把什麼東西澆在死後的他臉上,那之後又還拿匕首把這張臉戳得更爛。
現在看起來,就隻是森森白骨,和堪堪掛在其上的紅色。
謝誠杭感到一陣反胃。
今日有朝會,他到京兆府衙的時候還未用過早飯就趕來了這裡,現下隻覺得胃酸倒湧,胸腔內火辣辣地疼。
在衝出房門扶著牆經曆了幾乎快要將膽汁都嘔出來的嘔吐之後,終於緩了過來。
“是鐵水。
枕頭上有更大的痕跡。”
林毓梔也跟著來到了院子裡,見謝誠杭擺著一臉“你怎麼冇點反應”的表情看她,又補充道,“世伯不必憂心。
我見慣了,與詔獄內的大刑相比不算什麼。”
我冇有在擔心賢侄你的承受能力,我擔心的是你的精神狀態。
謝誠杭心道,又追問,“那怎說劉二是與人結仇?
再者,這屍體的臉無法辨認,死的是不是劉二還另說。”
“唉,我也並未認定劉二就是與人結仇,隻是例行的問話,但現下看來,這並非京兆府能管的小案了,世伯。
若是要混淆死者身份,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把臉劃爛就行了。
這鐵水可不好弄啊。
世伯,京城的鐵匠鋪皆有京兆府的免許,平日裡也隻能打些菜刀鐵鍋之類的物件,兵部的工造司更是重地。
可試想,除去這些地方,哪裡還能得到鐵水呢?
還是送到京郊,哪怕這個莊子並不偏僻,就在官道旁,也太難了些吧。”
謝誠杭出了一身冷汗。
他順著林毓梔的思路往下想,越想越驚。
把鐵融化需要的溫度,普通農家的爐灶無法做到,須得是帶風箱的高爐,這隻會在鐵匠鋪和兵部工造司有。
而所有的鐵匠鋪都在京內,夜間宵禁,幾乎不可能將鐵水偷渡出城門,更彆提朝廷重地的工造司。
再加上鐵水極易冷卻,重新凝結成鐵,倘若不是從京中帶來的,那隻能說明融化鐵的高爐就在附近。
附近冇有鐵匠鋪。
卻有高爐。
答案呼之慾出。
有人在附近私造鐵器。
至於私造的鐵器是什麼,又有何用,謝誠杭不敢想。
“…伯…世伯……世伯?”
謝誠杭如夢方醒。
他問:“而今,大理寺當如何?”
林毓梔答:“不如何。
遺體會收歸大理寺在京郊的義莊,由大理寺的仵作勘驗。
在未有證據前,一切都隻是推論,還請世伯不要多想,此案尚有諸多疑點,京兆府再想像先前那樣草草結案是不可能了。”
說罷,林毓梔指揮著衙役們抬走了擔架上的屍體。
謝誠杭看她熟練得像是指揮自己的部下,回頭想想還是心有餘悸。
他做了七年京官,在京兆府少尹的位子上坐了五年,冇挪過屁股,靠的就是明哲保身,和適時的裝傻充愣。
差一點,剛剛他就要說出將這個猜測如實上稟良太後了。
若是太後知曉,再加上這個莊子是瞿家的族產,以溫家寧錯殺不放過的行事,瞿家一項莫須有的謀反罪名是逃不掉了,搞不好就是抄家滅族的下場。
哎喲,罪過,罪過。
謝誠杭拍了拍胸脯,長出一口濁氣。
好歹積些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