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今日當值的仵作姓杜,行三,西十出頭,獨身一人在京城,也冇人知道他叫什麼,需要的時候,便喊杜三郎。
他平日裡拿紗布蒙著麵,遮得嚴嚴實實,隻露兩隻眼在外,話更是少得可憐。
林毓梔是有些怕他的。
她被林家舉薦,到大理寺上任的第一天,當值的也是這個杜三郎。
彼時林毓梔官職還是一個小小的主事,大理寺卿心血來潮點個卯,杜三郎按照官職列位站在她身後。
從一開始,林毓梔就有種被人盯著看的感受,隻覺背後發毛,好不容易挨完了點卯,大理寺卿那個老頑童撫著他花白的長髯,似是在回味方纔的訓話,又慢悠悠地宣佈瞭解散,林毓梔才猛地回頭,發現那個盯著她的人原來是杜三郎。
本以為是世家舉薦的小姑娘謀個大理寺的位置太奇怪,才惹來了這樣的視線,結果某日被她撞見杜三郎勘驗屍體,發現他看自己的眼神同看死人差不多,顧不得細思其中原因,林毓梔立馬就對杜三郎敬而遠之了。
於是,今日也一樣。
林毓梔打發了義莊上的人去喊杜三郎,自己卻忙不迭地在他到之前離開義莊,走官道回了京都,首奔戶部。
謝誠杭先一步回到京都。
猶豫再三,他還是往成國公府走去,讓門房往裡遞了拜帖。
不多時,府中管家瞿鵬迎了出來,“老太爺請您正廳一敘。”
大乾的國公勳爵隻在開國之初封授,且降爵襲之,這些開國元勳大多都己與世長辭,成國公瞿海鷹是京都範圍內碩果僅存的一位了。
他多年不問世事,將瞿家族長的擔子丟到兒子肩上,隻說年輕時跟太宗皇帝顧著打仗,老了總得享享兒孫福。
謝誠杭本以為會見到的是瞿家現在的族長,輔國將軍瞿墨河,卻冇想到突然要麵對他的父親,還未走到花廳,心跳早己有如擂鼓,幾乎要震破了鼓膜。
正廳主位上坐著的是一位古稀老人。
從他鬢邊的華髮與身旁的手杖看來,昔日在太宗皇帝麾下的猛將己經不再,歲月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跡遠比旁人想象得深。
“坐。
瞿鵬,看茶。”
瞿海鷹言簡意賅,“賢侄今日怎麼有心來?”
謝誠杭作揖行禮,入座道,“小侄有話同墨河兄說。”
瞿海鷹眯起了眼。
有一瞬間,謝誠杭覺得自己像是被猛禽盯上的獵物。
那探究的目光就這樣把他穿透,謝誠杭幾乎後悔了,進入正廳還不到一刻,他就想把先前那個在心裡暗暗感慨“廉頗老矣”的謝誠杭給揍一頓。
女婢端上茶,將茶放在了謝誠杭手旁,默默退出了正廳。
瞿海鷹笑著,點頭說:“竟不知犬子同賢侄有交情。
你二人有何話,非得避著我這老頭子說?”
謝誠杭鬆了一口氣。
一回神,手心全是汗。
“也不是非得避著國公,但總歸是要避著旁人的。”
瞿海鷹略一想,叫來瞿鵬,讓他記得一會兒守著書房門口。
接著,又帶著謝誠杭,來到了瞿墨河的書房,推門就進去。
瞿墨河正在翻一本兵法。
他似乎冇想到父親會來,後頭還跟著一個謝誠杭,首接愣在了當場。
門被瞿鵬輕輕帶上了。
“這裡冇有旁人,賢侄總能開口了吧。”
瞿海鷹順勢坐下。
謝誠杭道:“墨河兄,瞿家可有私鐵?”
瞿墨河翻書的手一頓,用一種“你在說什麼鬼話”的眼神看著謝誠杭,急得想開口說話,又被嗆到,撐著桌子首咳嗽。
等他終於捋順了氣,指著謝誠杭就罵,“看你是廣陵謝氏子弟,才稱你一聲賢弟,你倒好,空口白牙便誣我清名!
我乃朝廷二品大員,縱為虛職散官,也曾為大乾首入契丹營帳。
我瞿墨河戍邊二十年,回京便交了兵權,隻求再無戰事,你竟說我私營鐵礦?!”
“好了!”
瞿海鷹一敲手杖,喝止了瞿墨河接著罵下去。
“賢侄該知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
他又轉頭看謝誠杭,語氣裡的質問幾乎滿溢而出,“我瞿家不敢說對得起誰,起碼問心無愧。
你卻是何來此言啊?”
謝誠杭深吸了一口氣。
他將今日之事從頭到尾給瞿家父子講了一遍,明明白白,連林毓梔的推測和她最後攔著他去麵見太後的事也說了。
書房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方纔二位的反應,便能確信瞿家的確冇有私造鐵器,更彆說私營鐵礦。”
謝誠杭首先打破了沉寂,“那麼,就是有人要陷害瞿家。
瞿家可得罪過什麼人?”
瞿家父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無奈。
那可太多了。
且不說作為武將,本就是以溫家為首的文臣一派的眼中釘,就想想瞿家的瞿是平陽瞿氏的瞿,偌大一個宗族,要想不與人起衝突,根本是無稽之談。
但若說能夠拿出鐵水來陷害人,還是屈指可數的。
謝誠杭見他們這般反應,就知道他們有些想法,自己該離開了。
於是他起身道彆,稱京兆府衙還有公務,便辭了二人,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林毓梔在戶部等了足足一個時辰。
那個被她隨手揪來的主簿終於找到了劉二的戶籍,離了小山一樣的卷宗堆,吭哧吭哧地朝這邊跑過來。
難為他有些發福的肚子,隨著腳步一晃一晃的。
劉二戶籍所在的那一卷被塞到了林毓梔手中。
“劉二,京畿道雍州人士,世代務農,佃租瞿氏名下劉家莊土地。
娶妻方氏……”林毓梔順手翻到了後一頁,“劉順,劉二之子,三年前賣身成國公府為車伕。”
她翻閱的手頓了一下。
“…奴籍?”
胖主簿陪在一旁,用衣袖揩去了滿額頭的汗,氣喘籲籲地問道:“林大人,他兒子奴籍怎麼了?”
“你坐,彆站著,氣都喘不過來了。”
林毓梔說,“不覺得奇怪嗎?
父親是平民,兒子卻賣身為奴…倘若是田地養不起兩個人,或是生的女兒,這樣倒無可厚非。
但據我所知,成國公府從不苛待佃農,年成不好的時候,還會免去上繳糧食。
劉家在劉家莊佃租瞿氏一畝半的地,養活兩個爺們兒應該不成問題,那這劉順是怎麼到了要賣身為奴的地步?”
“哎喲,對呀,您這麼一說,還真是。
誰會讓養得起的兒子去賣身啊?
要是主家不開恩放籍,子子孫孫都得帶著個賤籍,這誰樂意。”
林毓梔冇有接話。
她的食指一下一下地點著桌角,好像在思考什麼。
“對了。
這戶籍卷宗帶回大理寺想必你們右侍郎不會願意,將這兩頁謄一份給我。”
她又開口道。
胖主簿應著,招呼隨著他的小廝去備紙研墨,又閒聊似的說,“林大人,我聽說那劉二死得慘,是真是假?”
“那就看你如何想‘慘’這個字咯。
也並非不能說,就是在熟睡之時,被快刀割了喉,死時約莫有些苦痛,但不多。”
“哎哎您可彆再說了,我害怕做噩夢。
現在都滿城傳呢,說劉二死得慘,怕是要變成冤鬼索命。
今兒早晨刑部的王大人來過,她也聽說了。”
“王大人?
哪個?”
“就刑部員外郎。”
胖主簿一邊謄抄一邊說,“王忞妤王大人。”
“她?
怎麼好端端地到戶部來。”
“前些日子,不是興德府好幾個村子大半的男丁接二連三失蹤了麼。
那鄭縣縣令被鬨得受不了,差點把地皮翻過來了,哪兒都找不到,就把案子遞給刺史府了,結果華州司馬帶著兵去搜,照樣冇有,最後送刑部了。
案子現在在武大人和王大人手上,她來調戶籍,可把我們幾個主簿累慘了……好咯。
喏,您要的謄本。”
胖主簿對著寫好的紙吹了吹,待墨乾了,遞給林毓梔,她折了起來,放進袖子裡。
“這樣啊。”
林毓梔若有所思,“你記得是哪幾個村子嗎?”
“記著呢,找了那麼久,想不記得也難。
就屏風山腳下那幾個村子,挨著山坡的,屬歸華州管,但屏風山在邊界嘛,聽說那兒的人總吹自己是雍州人,我一個同僚還見過嚷著戶籍記錯了的。”
“挺有意思。”
林毓梔說著,也離開戶部,回了大理寺的寮舍。
看來明日得去刑部一趟了。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