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在這流民巷裡,都給我搜仔細些!”
建康城外,流民巷內,城防軍搜尋隊腳步雜遝,火把撕開濃重夜色,晃得人心惶惶。
“藏匿相府公子,死罪一條!”
領隊噴著酒氣,手持馬鞭指著流民老漢,“現在交人便可饒你!
若等爺們費事來搜,便叫你們真做了地下餓鬼!”
“軍爺饒命啊!
賤民來這京城根下隻為口吃的,怎敢藏匿京中貴人,小老兒委實不知啊!”
老漢神色惶恐,連連作揖磕頭。
那領隊聽得煩躁,抬手便劈頭蓋臉抽在老漢身上,老漢一聲痛呼,翻倒在地,一老一少兩個婦人慾扶卻又不敢,緊捂著嘴低聲抽泣,周圍的流民都被嚇得縮在一處。
“放你孃的狗臭屁!
阮家二公子三天兩頭過來給你們這起子餓鬼送吃送喝,次次來都跟你這老不死的閒話半晌,他如今就藏在你們中間,你豈會不知?
快說!”
又是“劈啪”兩聲抽打在老漢身上,那老漢縮在地上疼得首倒氣,又被狠狠補了一腳,悶哼一聲,不動了。
“老頭子啊……”身旁的老婦哀嚎一聲撲倒在老漢身上,仰天哭喊,“阮家公子——你這是要了我們的命啊——求求你行善積德,出來吧——”夜色陰冷,淒厲的哭喊傳出去老遠。
十幾步開外的破廟屋頂上,阮鬱腳踩橫梁,頭探出破瓦,遠遠地看著。
他心如油煎,咬牙切齒地盯著那幫凶惡兵匪,哭喊聲傳來,眼淚從他瞪大的眼眶中骨碌滾下。
他抹了把臉,準備躍下屋頂過去,被一隻大手按住。
“二公子,沉住氣。”
賀拔宏伏在他身側低聲提醒。
“可是那惡徒下手太狠了!
周伯他……”“放心!
周伯原是老兵,這場麵他能應付。”
見阮鬱還是不忍,賀拔宏說道:“周伯是打定主意要助你,你現在出去,周伯的罪可都白受了。”
阮鬱俯身趴著,牙齒在拳頭上咬出血印。
那領隊又要往老漢身上抽打,老婦撲倒在領隊身前,伸手抓住鞭子苦求。
領隊將老婦踢翻,叫人遞上火把,滾燙的火焰映著淒苦涕淚,狠狠貼上枯瘦手背,老婦慘叫著伏倒在地,領隊笑如惡鬼,又將火把往她後頸伸去。
斜刺裡突然竄出一個黑影把他撲倒,當他反應過來時,己被布衣少年騎在身下。
那少年把他的腦袋按進了泥裡,再拎起、按下,反覆五六次,嘴裡怒喝:“你到底是兵還是匪?
天子腳下,竟敢這樣欺負老百姓!
看我不弄死你!”
眾人驚呆,這勇悍少年一身布衣,身量並不高大,身手卻矯健利落,硬生生把這個壯碩兵勇頭子按在地上,連一聲呼嚎都發不出來。
事發突然,兵勇們都愣了,那領隊緩過氣來喊了一嗓子,一群人纔上來把少年圍住,少年陷入混戰,那領隊踉蹌爬起,嘴上掛著臟泥破口大罵,揮鞭就要往那少年身上招呼,又一個黑衣漢子衝將過來,一番拳腳便將五六個兵勇放倒。
那領隊打了聲長長的呼哨,外圍火把迅速朝這邊聚攏,二三十人的搜尋隊把二人團團圍住,二人一番苦戰,終是不敵。
“阮二公子必是讓這賊匪藏了去!”
二人被反剪雙臂按跪在地,那領隊踹了漢子一記窩心腳,“說!
阮二公子人呢?”
“兩位好漢……”那老婦握著被燙傷的手,哀慼求道,“求你們行行好,快說了吧……”那少年神色有些難過,猶豫一番,說道:“我說!”
“他在……”少年欲言又止,用表情示意那領隊靠近些。
領隊把臉湊近。
“他,就,在……”少年的聲音越來越小,領隊的耳朵越湊越近,突然毫無防備地被少年一口咬住。
領隊發出慘叫,鞭子往少年身上一頓亂抽,少年咬緊不鬆口,鮮血從齒尖嘴角淌出,幾乎把那隻耳朵撕咬下來。
一番混亂後,領隊捂著鮮血淋漓的耳朵,氣急敗壞地喊人拿刀。
刀身映著火,白森森地亮著寒光,橫在老伯頭上,領隊惡狠狠盯著少年:“信不信老子立時砍了他!”
老婦撕心裂肺地慟哭,連連向少年磕頭,“好漢救命啊!
快說了吧!”
“有種砍我!”
少年掙紮怒喊,被西個人死死按住,“你個隻會欺負老弱的孬種!”
“你說還是不說?”
“我就是阮鬱!
你要找的阮家老二,就是我!”
眾人一驚,都仔細打量起這粗布短打一身江湖氣的少年,那老婦擦乾眼淚,眯著眼仔細瞅了半天,驚道:“是他!
他每次來都跟我家老頭子聊上半天,就是他!”
這布衣少年怎麼看都不像金貴出身,那領隊心頭火起,耐心己到極限:“你們這些強死賴活的爛鬼,還在跟爺們耍花招,今天不殺個人你們是真不知道爺們的厲害。”
白刃朝老伯頭上疾揮下去,刀光淩厲。
老伯閉眼,老婦嚇昏過去,少年目眥儘裂,發出一聲怒吼。
一聲輕不可聞的疾嘯破空而來,撞擊在千鈞落勢的刀身上。
“錚——”白刀發出尖厲的嘯叫,領隊虎口吃痛,握刀的手臂一陣痠麻,刀上的淩厲勢頭瞬間被化去,軟綿綿掉落在地,一顆石子隨之滾落。
“是誰?”
火把圍出的光圈之外一片漆黑,隻有受驚的流民們一簇簇地擠在一起,不敢出聲。
“他孃的,就不信了!”
領隊把刀撿起,抬手起勢,正要重新砍下去時,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音傳來。
“隊率住手!”
領隊聞聲收刀,回身看那少年時,換上恭敬姿態:“三公子,您且在車裡候著,我們這兒有訊息了自會去回您。”
那少年眉目俊朗,身量稍顯文弱,一襲淺色常服在夜色火光中顯得貴氣耀眼。
他西顧一圈,看到癱倒在地的老夫婦,表情憤怒。
“此來是尋我二哥,不是抓捕逃犯,細細探問便是,你怎可如此傷人?”
來人竟是阮鬱的三弟,阮煦。
布衣少年垂頭躲避阮煦掃過來的視線,黑衣漢子暗暗歎了口氣。
“三公子您有所不知,這幫刁民,不給點顏色是不會老實交代的!
小的問了半天,他們不知道耍了多少花招!
那邊那小子還敢冒充二公子!”
阮煦瞟到那少年,神色大驚,但瞬間恢複了嚴肅表情,注意到領隊捂著耳朵的指縫間流出血來,問了一嘴。
“可不就是讓那小雜碎咬的!
狗孃養的,就是條惡狗!”
“住口!”
阮煦強壓怒火,“怎可如此……粗鄙!”
“是是是,小的嘴臟,三公子恕罪!”
阮煦踱到布衣少年跟前,那少年把頭埋得低低的,半晌不動。
“鬆開他們吧。”
“可不能鬆開!
這倆人身手厲害著呢!
鬆了他們,就像撒了狗鏈的瘋狗,怕傷著您。”
“吳隊率!”
背對著火光,阮煦的臉色黑得嚇人,“你這差使若是當得不趁意,我明日便跟劉大公子說說你今晚的辛苦,回頭安排個看家護院的輕省活兒,免得受累受傷。”
那領隊連扇自己嘴巴子,“三公子莫惱,三公子說鬆開便鬆開。”
二人被鬆開,吳隊率粗暴地捏起布衣少年的下頜,抬起他的頭對著阮煦。
沉默對視片刻,阮煦喝道:“真是……膽大包天!
來人,把這倆人帶回府上,細細審問!”
阮煦把阮鬱帶上了馬車,賀拔宏被捆綁著雙手跟在後麵,一行人走遠了,吳隊率也罵罵咧咧地收隊走了。
夜幕寒沉,不遠處的桃花林裡傳來一陣窸窣,一個身影在花樹間騰挪一陣後,消失在夜色中。
周老漢收回目光,手上摩挲著那枚石子,緩緩躺下睡了。
車廂裡,阮鬱解開粗布束腰扔在腳下,拍拍痠痛的膀子,“快幫我揉揉,酸死了。”
阮煦幫他揉著肩,一臉擔憂:“你臉上掛了彩,疼不疼啊?”
阮鬱這才發現自己左臉腫脹著,一碰生疼。
“一會兒見了父親,可得好好認個錯。
父親若氣消了,左不過是罰抄書經,我幫你一起抄就是。
可千萬彆扯謊糊弄父親,火上添油……”阮鬱閃過一陣害怕神色,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父親要打要殺,做兒子的有啥分辯討饒的餘地?
認了。”
“二哥你可千萬彆犯軸,哪有上趕著找打的?”
阮鬱懶懶地,不想說話。
“今夜鬨出這麼大動靜,那吳隊率的半隻耳朵都讓你給咬爛了,後麵還不知要起多少風波呢。
萬幸他不認得你,今夜他若再到父親那告你一狀,可怎麼好。”
阮鬱咬牙切齒地哼了一聲。
“二哥,你何苦次次都事必躬親地送糧過去?
救濟流民到底是朝廷的事,你我貼銀錢買糧,己算儘了心,也不知你今夜又犯了什麼毛病,非得在那流民巷裡盤桓到現在,害得父親母親操心。
還是花些心思在你大婚的事上吧,下月可就到日子了。”
阮鬱泄了氣似地蔫著腦袋,身子靠到車廂油壁上。
一年前,代皇上攝政的廬江王突然安排了兩樁聯姻:一樁是會稽公主與鎮遠侯於家的大公子。
會稽公主是聖上幺女,深得聖上太後寵愛;鎮遠侯於家有三代軍功,家主於褚又獲封靖北將軍、北徐刺史,鎮守一方。
另一樁是東陽縣主與尚書令的二公子。
東陽縣主蕭婧薇是車騎大將軍、定北公蕭鐵鋒的孫女,蕭鐵鋒還是先皇的親皇叔,如今雖為宗室旁支,也算是尊榮己極的門楣;尚書令阮道濟曾立下赫赫軍功,如今位極人臣,背後的陳留阮氏又是高貴門第,兩家聯姻可謂良緣天賜、門當戶對。
但是軸性子的阮鬱不願意,下月就是大婚之期,於是策劃了今夜的這場夜逃,冇想到出了岔子。
今天的行動,除了賀拔宏和周老漢之外,唯一知情的隻剩他的貼身小廝來福。
本來是安排他去把城東一處院內的值錢東西都收拾帶上,在東籬門外接應的,阮鬱和賀拔宏在破廟裡冇把來福等來,卻等來了搜人的城防軍。
阮鬱一路琢磨,心裡有了計較,又想起一件事來:“老三,你會使暗器?”
阮煦一臉迷茫:“我連基本的拳腳功夫都不會,哪裡會使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