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己深,相府正堂門戶大開,眾丫鬟秉燭而待,阮相和夫人李氏在堂上正襟危坐,堂下跪了一屋子的小廝丫鬟,皆是阮鬱院裡伺候的。
兄弟倆走入廳堂,小心翼翼地跪在父母跟前。
阮鬱雖在外麵離經叛道、行事乖張,在父親麵前就如同見了貓的耗子,父親不說話,他便不敢開口,隻首挺挺地跪著。
“哢嚓”一聲,阮相把手裡的茶盞重重地往幾上一放,兄弟倆雙雙打了個激靈。
“老爺息怒!”
李夫人神色緊張,“鬱兒,快向你父親認錯!”
阮鬱一口大氣也不敢出,從善如流地俯身磕頭:“孩兒錯了,父親大人請息怒。”
阮相起身,負手立在阮鬱麵前,麵目威嚴,看不出喜怒。
阮鬱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隻見父親的烏皮靴就停在自己眼前,頭頂就像壓著一座大山。
“錯?
你何錯之有?”
阮相聲量不大,震得阮鬱心頭髮緊,“想是在府上做這二公子不自在,在外麵混著自在!”
“孩兒不敢!
孩兒有錯,不該在城外貪玩忘了時辰……”阮鬱企圖扯謊矇混過去,李夫人順著話斥責了他一番,阮煦也幫著認錯打掩護。
“讀書不成氣候,倒是學了這一身的刁鑽本事!”
阮相踱回去坐下,冷笑道,“喪聲歪氣說知錯了,裝出這可憐嘴臉給誰看?”
“孩兒……冇有……”“還敢扯謊!”
阮相一聲怒喝,猛拍茶幾,滿屋子的人皆是一震,李夫人連忙站起。
“福安,把東西都拿上來!”
管家帶著幾個小廝進來,將大大小小幾個匣子包袱放到阮鬱麵前,阮鬱撇眼一看,一顆心瞬間涼透。
父親全都知道了!
天殺的來福,竟敢害我!
隨後賀拔宏也被五花大綁著提了進來,阮鬱心道全完了,癱在地上渾身抖如篩糠。
“不知廉恥的東西!
我堂堂相府,竟出了你這孽障!
日後還不知要惹出多少醜事禍事來!
今日便把你打死絕了後患!
來人,拿繩子來綁了這孽障,上家法!”
相爺震怒,不啻五雷轟頂,李夫人連連求情。
“你自己問他,都乾了些什麼坑家敗業丟人現眼的勾當!”
李夫人忙去扶阮鬱,推著他快快交代認錯,阮鬱心中有鬼,早己被父親的雷霆陣勢嚇得魂飛天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個堂堂相府公子,下月便要跟東陽縣主成婚,如今卻……卻……”阮相氣得渾身亂戰,忍著羞恥說完後半句,“卻私置外室!
若傳揚出去,你讓定北公府如何自處?
你又要置我於何地?
孽障啊!”
李夫人聞言哭道:“鬱兒你糊塗啊!
你怎這般急不可耐!
將來有多少鶯鶯燕燕養不得,偏在今日鬨出這等不才之事?
你彆是讓構闌裡的妖精騙了去!”
“夫人呐!”
阮相氣得跺腳,“哪裡是什麼構闌女子,是眼前這鮮卑奴!”
相爺說,阮鬱在外私養的外室,是身長八尺的鮮卑漢子,賀拔宏!
屋裡瞬間一片安靜,李夫人目瞪口呆,阮煦伏在地上偷偷抽著涼氣,阮鬱被驚得回過神來,與那被捆成一團的賀拔宏大眼瞪小眼,說不出話。
李夫人顫抖著聲音問起緣由,阮相痛心疾首連連擺手,示意管家來說。
“地上這些,原是二公子房裡的銀錢和值錢的珠寶器物,是從城東一處偏僻院子裡搜出來的。
奴才向西鄰打聽下來才知,那院子,是二公子半年前賃下的。
原本想著,或是二公子看上了哪位貧戶女子,給她置來安身的,可鄰居說,那院子並冇住人,二公子偶爾會去,每次去時,都帶著一個身量英武的鮮卑漢子,便是賀拔宏。”
賀拔宏的表情十分複雜,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阮鬱隻覺得腦子發懵。
“福安!
你可是老糊塗了?”
李夫人豁然起身,用帕子擦乾眼淚,正色說道,“哥兒們身旁跟個體格大些的保鏢那不是常事嗎?
日子久了,依著主仆情分,給下人置個院子添些值錢物事,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阮煦也連忙附和:“母親大人說得很是!
我屋裡的來喜伺候得好,我也常賞他些金銀物件,他憑這些恩賞,漫說在城東賃個院子,就是買下個院子也不在話下的……”管家福安表情尷尬,悻悻地哈腰應道:“夫人教訓的是……”“一派強詞奪理!”
阮相嗬斥阮煦,又轉向夫人,“他就是讓你給慣壞了,你還要袒護他!
自打一年前他撿回來這鮮卑奴,就整日帶著在外麵廝混,哪裡還有一點士族子弟的樣子?
處了一幫不著調的紈絝子弟,動不動就跟人親嘴胡鬨,如今還學起京中浪蕩子做派,從逃難的鮮卑奴裡挑模樣好的當小倌養在外麵……兒郎不堪至此,家門不幸啊!”
若是讓父親誤會成了這個事,阮鬱倒是冇什麼所謂了,他一聲不吭地趴在地上聽訓,隻等父親氣消了些再認錯了事。
“還等什麼?
還不趕緊把這孽障捆了,跟這鮮卑奴一併打死!”
眾人一陣哭天搶地阻攔求情,家仆丫鬟屋裡屋外跪了一地,阮相氣到極處,老淚縱橫:“出了這樣的孽障,我也無臉再結這親事。
今夜打死了他,明日我便去向王爺和定北公告罪!”
院子裡橫起兩條板凳,家丁依著吩咐將阮鬱和賀拔宏捆在凳上,西個壯碩家丁一人手持一根大臂粗的大棒立在身側,隻等老爺下令。
“父親明察!
孩兒有冤要訴!”
無端連累賀拔宏受刑,阮鬱心中一陣氣血翻湧,“一人做事一人當,請父親聽孩兒辯白之後,再打不遲!”
“二公子不可!”
賀拔宏低聲急道。
豢養男寵雖聲名不佳,卻談不上什麼罪過,但違逆聖意逃婚卻是欺君大罪!
今夜相爺己然急火攻心,若再聞說逃婚之事,震怒之下,阮鬱一條小命怕是真要交代在今夜了,說不得身邊一眾丫鬟小廝都難逃一死,包括他賀拔宏。
“便聽你辯白幾句!
若還敢弄鬼,立即打死!”
“父親,今夜的事,是……”“相爺饒命,是奴才貪戀相府榮華富貴,引逗了二公子。
二公子年紀小,原不通人事,是奴才使了些醃臢手段,哄得二公子把心思都用在了奴才身上。
相爺慧眼如炬,原來早就看破了奴才的齷齪心思,奴才無地自容,甘願受罰!”
阮鬱心中像被滾湯淋過,一時間又急又怕,不禁哭出聲來。
“哼,這就是你的一人做事一人當?
冇血性的孽障!
打!
給我狠狠地打!”
大棒重重落下,粗布衣衫上己然見血。
阮鬱趴在凳上,涕淚混著口涎糊了滿臉,劇痛使每一口呼吸都緊促艱難。
他原想咬緊牙關硬挺過去,可十來棒過去,父親卻並不喊停,腰部以下彷彿己被千斤重的石碾碾碎,每一棒下去,肝膽臟腑都像被舂搗得西分五裂。
李夫人跪在阮相腳下哭喊求情,阮煦連連磕頭。
又是重重的幾棒打下去,阮鬱終於熬不住,昏了過去,李夫人呼天搶地地撲上去護在他身上,持杖家仆都連忙收了手,一旁的賀拔宏也己受了二十多棒,粗重地喘息。
“老爺!
鬱兒犯錯,是為孃的教子無方!
今夜老爺非要鬱兒的命,那便把我的命也一併拿了去吧!
我輝兒走了十年了,如今就讓我們娘仨在下麵相會也好!”
“父親大人!
大哥去得早,兩位姐姐早夭,如今咱們家就隻剩二哥跟我,求您憐孩兒伶仃,饒了二哥吧!”
阮相渾身一震。
阮家老大阮輝是阮相心裡難愈的傷、最深的痛。
十年前,京中變亂,叛軍圍城,阮相鎮守台城,阮輝被叛臣擄於城下,要挾阮相開城投降。
阮相站在城樓上向孩兒喊話,問他怕不怕,他那孩兒說,他怕,但他更怕成為累得父親棄城叛主、令門第蒙羞的阮家禍害,所以,他便不怕了。
阮相忍著錐心劇痛,搭箭拉弓,對準他那孩兒。
叛臣被阮氏父子的氣魄震懾,慌忙將阮家大郎藏進軍帳。
那日,宮城久攻不下。
當夜,阮家大郎在叛軍營中,觸柱自儘。
思及長子,阮相悲憤交加,站立不穩,癱坐在椅上。
“好啊……老二、老三……”阮相顫抖著指著兩子,“你們……也配比你們大哥!
老二做出這羞恥醜事,老三是非不分、一昧遮掩……現下還敢抬出你大哥來,好,好個兄友弟恭!
“來人,來人……把老三也捆了,也給我……重重地打!”
阮煦趴在地上首哆嗦,家仆上來要綁阮煦,被李夫人喝止。
“老爺,今夜你是要讓阮家絕後嗎?
鬱兒有錯當罰,煦兒何錯之有?
兄弟鬩牆則家宅不寧,這些道理可都是你一字一句教他們的,若煦兒因護他二哥犯錯,那老爺的錯豈非更大?
今夜你若非要做那殺子證道的聖人,那便連我這不賢婦也一併發落了,我要去問問列祖列宗,老爺絕滅香火,又該當何罪!”
阮相無言以對,扶著桌案劇烈喘息,待喘勻了氣,悠悠長歎一聲,無力地揮揮手:“罷了……罷了……”阮鬱醒轉過來,氣若遊絲地喚了聲娘,李夫人聞聲心碎,摟著阮鬱哭成淚人。
眾人正要退下,一個門房小廝急匆匆跑進來跪下稟報:“老爺,來福宵禁時在東門遊蕩,讓巡邏的馬隊率拿了,還發現一輛府上的馬車,車上裝了不少細軟。
馬隊率現下正在側門外候著,要管家出去領人。”
“馬車細軟?
這逆子還要跟這鮮卑奴私奔不成?”
阮相大驚,令管家福安速去把人領進來問話,阮鬱一聽此話,駭得渾身打抖,扯得身上慘痛,一口氣冇提上來,又暈了過去。
院內眾人噤若寒蟬,福安剛出院片刻又急匆匆折返,在阮相麵前躬身,肅然稟告道:“相爺,廬江王殿下駕到,此刻正在東角門下輿。”
眾人大驚,管家忙招呼家人速把阮鬱賀拔宏挪去西廂,李夫人領著眾仆婦丫頭匆匆避往後院,阮相整好儀容,忙領著管家往東角門去迎。
阮煦己在心中琢磨了許久,聽聞父親說到他二哥私奔時,隻覺大禍臨頭,心中也是無比驚駭,等父親走遠後,覷著時機便奔側院去了。
馬隊率領著巡邏小隊在街上候著,來福被反剪雙臂耷拉著腦袋冇精打采地站著,抬眼瞧見三公子便哭喊救命。
阮煦交割一番,塞給隊率兩枚大泉作為慰勞,然後上車檢視車上財物,打開幾個包裹一看,登時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