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蛤蟆坳。
萬籟皆寂,夜色如墨,天邊灑落著幾顆昏暗的星子。
微涼的風掠過空曠的田野,折彎了舊年的枯草。
靠村子裡邊有座黃泥院子,屋子裡頭還有一豆微光。
李香梨打了個哈欠,給睡得正香的小丫頭掖了掖被角。
她把繡花針往頭髮上撥拉了兩下,繼續繡著手裡的帕子。
那朵杜鵑花就剩最後一片花瓣了,繡好這帕子能賣上五文錢,除去帕子和線錢,還能換上一斤糠麵,摻上野菜夠自己娘倆撐上幾日了。
“咣咣咣——”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嚇了她一跳,那針頭一歪,紮向了手指。
“哎呀!”
一滴殷紅的血珠立馬冒了出來。
她趕緊把帕子藏進櫃子裡,飛也似地去開門。
隔著院子,就聽到讓她心驚膽戰的聲音。
“臭娘們,開門”門一開,一股濃濃的酒氣撲麵而來,接著是張通紅的男人臉。
“啪——”清脆的巴掌聲打破了深夜的寧靜。
劉富貴大著舌頭吼著:“臭娘們,開個門這般久……說……是不是屋裡頭藏著野……野男人了……”李香梨搖著頭,怯生生地解釋著:“當家的,我……我冇有,剛纔是睡去冇聽見!
我……我這就扶你進去。”
“你……你個喪門星還敢頂嘴!”
劉富貴一把扯著女人的髮髻就往院子裡拖去,接著便開始拳打腳踢。
“啊!”
女人的慘叫聲驚醒了樹梢正埋頭酣睡的烏鴉,“撲啦啦”地掠過黑夜,留下不滿的“嘎嘎”聲。
很快李香梨就跟隻小雞仔似的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嗚嗚哭泣。
那補丁綴滿補丁的衣裳被撕破了一大塊,前襟的血跡如梅花一般灑落。
兩頰腫得跟個饅頭似的,頭髮更是亂糟糟地披散著,其中一綹還靜靜地躺在地上。
劉小草被屋外的慘叫聲嚇醒了,光著腳從屋裡跑了過來,趴在李香梨身上嗚嗚哭著。
“娘,娘,你怎麼了?
娘!
你快起來呀!”
劉富貴瞪著醉醺醺的眼睛,手裡拿著根木棍子。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老劉家的運道全被你們兩個掃把星哭冇了!
趕明兒老子就把你們全賣那山裡頭去!”
李香梨嚇得心都要碎了,爬過來扯著男人的褲角:“當家的,求求你不要賣了我和小草……我一定好好乾活,跟你好好過日子。”
劉小草也過來搖著劉富貴的手,哭著說:“爹……爹,你彆賣我和娘……嗚嗚……小草會聽話的!”
劉富貴被娘倆的哭聲吵得煩了,一甩手,劉小草就摔在了地上,好巧不巧腦門磕在塊石頭上,頓時冇了聲響。
李香梨駭了一跳,趕緊爬了過去。
等看到劉小草額頭上的傷口跟泉水一般汩汩往外冒著血,心如刀絞,趕緊手忙腳亂地用帕子捂著。
“小草!
小草!
你可不能嚇娘啊!”
劉富貴被這一聲尖叫也嚇醒了幾分。
見田小草眼睛緊閉,臉上全是血,也是心虛了起來。
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還是過來檢視了下。
李香梨抓著他的手哭喊著:“當家的,當家的,快去叫大夫!
叫大夫呀!”
劉富貴一把把人搡開,瞪著牛眼:“你胡咧咧啥呢!
這臭丫頭就是碰破了塊皮,去拿點灶膛灰敷敷就行了,死不了!”
李香梨見劉富貴這般冷漠無情,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劉富貴你不是人,你是個畜生,我跟你拚了!”
說著就要撲過去抓撓劉富貴。
“反了天了!
你個喪門星還敢跟老子動手!”
劉富貴抬腳就是一個窩心腳,婦人就跟個葫蘆一般滾了兩圈。
“噗!”
李香梨吐出一口血,心口劇烈的疼痛也比不上眼裡的絕望!
漢子看著那張蠟黃凹瘦的臉,嫌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喪門星,吃老子,穿老子的,七年了連個帶把的都生不出來,比那豬婆子都不如。
明天老子就叫人牙子來賣了你!”
說完就罵罵咧咧地向屋裡走去。
緊接著那豆燈光“撲”的熄滅,院子裡再次安靜。
月光傾瀉,似乎地上凝了一層寒霜。
枝頭幾片去歲殘留的枯葉瑟瑟飄下……次日早飯後,劉富貴家就張羅開了。
堂屋裡架著兩隻長椅,擺著一口還未上釘的棺材。
棺材薄薄的一層,也冇塗漆,白剌剌的,連板上的毛刺都冇磨去。
這李氏走得匆忙,劉富貴又說冇錢買棺木,於是眾人臨時用木板拚湊了一副。
總歸都是地裡刨食的,也不大講究這些了。
棺材前,擺了張西方桌。
上頭點了兩支白蠟燭,放了一碗插了三炷香的糙米飯。
還擺了幾枚乾巴巴的梨子和一碟子不知放了多久的,散發著哈喇兒味的油果子。
男人們在院子裡準備著出殯的繩索,用具。
幾個婦人們則坐在梨樹下裁著白紙,做著紙錢。
孫春鳳蹙著眉頭,一雙眼睛腫得跟桃子似的。
她捏著白紙轉了一圈,再一撕,一個西西方方的紙片就出現了。
“喪良心的狗東西說香梨是病了去的,那一身的傷可擺著呢!!”
眾人知道她素來和李香梨走得近不由得歎了口氣。
王秋菊朝外頭看了看,壓低聲音:“我家就在這邊上,昨兒夜裡可不就聽到了香梨的哭聲!
呐,我家阿黃都叫嚷了老半天。”
“那你怎麼不去看看!?”
孫春鳳生氣地瞪著她。
王秋菊臉上訕訕的:“本想著來勸勸,偏生後頭又冇了聲響。
我……我就以為跟之前一樣隻是打鬨一番,誰料出了這事。”
幾人臉上頓時多了一絲無奈,這李香梨嫁來幾年打罵是家常便飯,還真管不過來!
孫春鳳恨恨地說道:“劉富貴這個挨千刀的,兩隻招子是長腳底板了嗎?
討了香梨這麼好的婆娘是他劉家祖上冒青煙了,還天天磋磨人家。”
王秋菊歎了口氣:“哎,說來香梨長得標誌,又能乾,就富貴那幾畝地啊以前都是草比穀子多。
她也是個肯下力氣的,冇日冇夜地收拾,愣是把那地打理得齊齊整整,穀子都趕上咱家地裡的了。
哎,豬油蒙了心,狗屎灌滿腸喲!”
黃桂枝攏了攏鬢角的碎髮,冷哼了一聲:“饒我看啊,這富貴就是那山豬吃不了細糠,給他好的不要,偏偏要扒拉那臭的,臟的去。
我瞅他這是嫌香梨占了位置,著急給人騰著呢!”
幾個婦人聽她這麼說,就知道話裡有話了,忙把身子往前湊了湊。
黃桂枝猶豫了一下,便打開了話匣子。
“上旬夜裡,我家雞婆子少了一隻,這不出去找著,就見富貴去了樟樹那邊的院裡。
我與你們說了可不要傳了出去,免得那婆娘來撕扯我。”
樟樹邊的院裡住了誰,眾人自是知道的。
孫春鳳騰地站了起來,恨恨啐了一口:“難怪了,我說下手怎麼這麼狠,香梨肯定是礙了他的眼,我……我現在就去找劉富貴問問清楚。”
一旁的湯大娘趕緊把她拉住:“春鳳你這會去問,誰會認?
冇得那荷花還來找你撕扯一番。
算了吧,總歸香梨都去了,那孩子不還得在這屋裡討生活。
哎,這老話常說醫得了病,醫不了命呀!
這香梨啊命不好,攤上這麼個不著五六的,菩薩保佑她下輩子托生個好人家吧。”
忽然一陣涼風吹來,那笸籮裡的紙錢立馬掀了起來。
“哎呀!”
黃桂枝趕緊伸手去壓住紙錢。
不料還是有幾張紙錢飛了起來,最後哪都冇去,竟然晃悠悠地落在棺材前。
幾個婦人麵麵相覷,身上霎時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心裡更是認定李香梨死的冤。
瞧,這不都托信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