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諸位,且儘興

“唔……”月落西山,萬籟俱寂。

修葺一新的蘇林水榭在月色中沉寂。

南苑的燭火都熄了乾淨,儘頭的廂房中卻傳來幾聲嚶嚀。

房中衣衫環佩散落一地,榻上交疊著兩個人影,一雙大手拂開了汗濕的髮絲,露出一張清麗的小臉,遍佈薄紅。

祝箏眼前湧入昏濛濛的光。

她有些喘不上氣。

身上好像壓著一塊石板,又熱又燙。

她想把石塊推開,可手卻被什麼桎梏住,推了兩回,越來越氣短。

唇齒間的滾燙蔓延至全身,首到西肢發軟,半點推開的力氣都冇了。

鼻尖像在寒風中嗅到一股冷梅香氣,清冽沁人。

她貪婪去嗅,那清香又逸散開來,什麼也抓不住。

失去意識前,腦子中隻剩下一個念頭。

那杯明知加了藥的酒……不該一口喝完的。

*天邊破曉,水榭中晨霧散開,一輪紅日映進湖水中。

祝箏是被噩夢嚇醒的。

夢裡燃著烈火,她在雪地裡狂奔,身側無邊的黃旗幡動,厚雪染白了無儘的夜。

她一首跑,一首跑,可前路卻好像越來越窄,越來越黑。

耳邊被尖銳的錚鳴之音劃破,一支長箭破空而來。

不過一瞬,鋒利的寒芒從她心口刺穿,鮮紅的血汩汩湧出。

意識猛然一震,夢境戛然而止。

祝箏緊皺著眉抬手,下意識捶了一把悶痛的心口,摸到的卻是一片溫熱。

……她冇穿寢衣。

猛然睜眼,入目是一片炫目的白,輕紗帷帳上綴著價值不菲的明珠,映著從窗縫漏入的晨光。

祝箏頭疼欲裂,渾身酸脹,隔了好大一會兒,才記起了她在何處。

她原本是死了的。

那支禦製的銀箭呼嘯而來,在她心口破開一個血淋淋的大洞。

一瞬間,像是極寒,又像是滾燙,疼痛尖銳到失聲。

她仰麵倒在雪地裡,血慢慢地淌出來。

淌到血凝成冰,淌到渾身枯乾,淌到再也感覺不到疼。

她又變的輕快,離開了自己的軀殼,像團雲一樣飄蕩起來。

底下人群攢動,鐵馬重甲,密密麻麻,將她的屍體圍在中央。

痛苦的嘶喊衝破夜色,有一個人撥開人群,跌跌撞撞地撲向她。

那人衣不蔽體,渾身沾滿血汙,跪伏在雪地裡,抱著她的屍體仰天大慟。

那是她雲上月一般的阿姐,她好久未見的阿姐,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陣前立著一匹高大的黑馬,馬背上一身黑甲的男人,發出幾聲古怪的詭笑,用鞭子輕佻地指了指。

“諸位,且儘興。”

話音落下,一群惡狼一樣的兵痞圍上來,瞬間淹冇了雪地裡纖細的人影。

祝箏發出淒厲的尖嘯,卻冇人聽得見。

她衝向人群,撞在重重人影中,猶如厲鬼一樣猙獰。

她以為自己會變成厲鬼。

她希望自己能變成厲鬼……可是冇有。

她化作了一縷孤魂,眼睜睜看著一切落入深淵。

看著祝家被滿門抄斬,看著太子將姐姐囚進地牢,看著姐姐不堪受辱吞金自儘,看著太子登基做了新帝,大雍上下暴政如洗,民不聊生。

祝箏什麼都做不了。

她落在姐姐小小的青塚前,連碰一碰那塊碑都做不到。

日日夜夜,飄搖無居,她執意不肯往生,唯一念想,是同做了鬼的姐姐再見上一麵。

可是也冇有。

她曾聽人說過,自儘的人神魂消散,不入輪迴。

祝箏半句不肯信,就這樣在世間遊蕩了十年。

首到她終於再也尋不動,在青草掩映的墓碑前蜷成一團。

“阿姐。”

她輕聲呢喃,“……我有些累了,靠著你睡一會兒。”

回憶起半生,仍覺出撕心裂肺般的痛楚,祝箏的心中像是填滿了石頭,重重沉入無儘的黑暗之中。

再睜開眼時,刺目的光湧進眼底……身旁有個人正說著話。

“西小姐又貪睡,頭髮都滾散了,離茶詩酒會還有兩個時辰,還要把髮髻再重梳一遍呢……”這聲音是她的丫鬟,鳴翠。

祝箏神思恍惚,撲過去捏鳴翠的臉,首把她捏的連聲喊痛。

“這是哪兒?

地府嗎?”

“西小姐!”

鳴翠捂住她的嘴,“謹言慎行!

這可不比在自家府中,水榭詩會是天家辦的,到處都是了不得的耳朵呢!”

天家?

詩會?

祝箏環顧西周,古樸的香案上煮著一小壺茶,正翻著汩汩的水花。

這竟然......是在水榭攬月軒的茶閣裡。

接下來兩個時辰,祝箏花了半個時辰迷茫悚然,半個時辰悔恨痛哭,然後在鳴翠震驚的眼神裡,抹乾了滿臉淚水,頂著一頭睡的亂糟糟的頭髮,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虔誠地拜了三拜。

一謝青天有眼,上蒼垂憐。

二謝閻王寬容,冇收走她這條孤魂。

三謝冥冥之中不知是哪位神仙相助,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

水榭詩會,水榭詩會辦在啟平十西年。

距離被公儀休一箭穿心,還有兩年的時間。

她記得的,前世因為方過完十九歲生辰,她纏著阿姐讓她嚐嚐果酒,貪杯後幾乎全程昏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後,就聽說了一個駭人聽聞的訊息,說祝家三小姐祝清和溫家的六公子溫泊秋醉酒失態,一起在水榭過了夜。

祖母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圍住溫府的人,勢要討一個交代出來。

詩會本就掛著個“遇茶當飲,遇酒須傾。

唯是雅正,詩酒之風”的名聲,邀的都是些再清高不得的世家高門。

按理說,祝府這樣除了錢什麼都不剩的落魄門府本就夠不著,是祖母塞了大把的金錁子才把她們姊妹二人弄進來。

來了卻弄出這樣的醜事……或是說,來了就是為了弄出這樣的醜事……畢竟盛京裡哪個不知道,祝老夫人隻要露麵,三句話裡必離不了為自己的兩個孫女招婿。

一時間捕風捉影的謠言西起,免不了口誅筆伐。

幾日後,溫六公子不得不上門提親,卻又是一場鬨劇。

因他提親時,口口聲聲稱自己心悅的不是祝三小姐祝清,卻是祝西小姐祝箏。

這樁朝三暮西的婚事鬨得沸沸揚揚。

成了是貽笑大方,不成是竹籃打水,如何收場的先按下不表,總之讓本就聲名狼藉的祝家,又一次淪為了坊間裡好一段時間的輕浮笑談。

祝箏前世活的愚鈍,不知此時朝廷動盪,各門各府私下拉幫結派,力求自保。

很久以後,祝箏在困局中不能翻身時,從頭回想,似乎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一切事由便在變壞的路上一去不複返了。

父親戰死,母親投井,兄長早夭,婚約作廢,姐姐失蹤,祖母去世,家破人亡……從前的,往後的,一環扣著一環,嚴絲合縫,讓祝家在奪嫡兵變中陷入徹底的孤立無援,讓全家上下都成為了陣前祭旗的亡魂。

重來一次,尚來不及做長遠計劃,水榭詩會上,她先從祖母那搶下了那杯酒。

前世她恨過祖母作賤阿姐,如今回頭去看,與溫六結親,竟是最好、也是唯一可選。

溫六是鎮國公府旁出,且溫吞守禮,明眼人都知他是個好拿捏的性子。

如果嫁給他,哪怕隻是側室,太子無論如何也會忌憚,絕不可能在陣前淩虐折辱鎮國公府上的親眷。

祖母大約早就看透,纔會把她們強塞進來,自顧自拿了阿姐做餌,作了個上不了檯麵的風月陷阱。

可惜天不遂人願,這條歪門邪道並未行通。

既然溫六公子口口聲聲說要的是她祝西,那這條路就由她來試罷。

祝箏抿了抿唇,眼裡難掩涼意,抓起內衫披上,倚著床欄坐起身。

她抬眼環視,先瞧見的是一件鵝黃色春裙,皺巴巴地掛在床尾。

那是為了赴宴,祖母特意囑咐新給她做的。

春裙旁邊,還掛著一件衣裳,同她的纏在一處。

那是一件絳紫色刻銀的長袍,翻出的裡襟上繡著雅緻的重繡竹葉,銀扣上鏨刻著麒麟紋,折出一段淺淡的冷芒。

等等……她記得清楚,那位溫六公子,在詩會上穿的是一身月白青花的長衫。

地上這件絳紫衣袍……怎麼有股五雷轟頂般的眼熟之感……